【生非】一九四二

两万三千字,一发完。HE。

虐身慎!大背景苦慎!细节不禁考究慎!


需静下心,泡一杯茶慢慢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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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王狗儿



河南罗山附近,有个小村,村口有个残废的醉汉,每日里只攥着个破旧酒壶,躺在废磨盘压着的破草席上晒太阳。


醉汉叫阿福,也不知道是祖上欠了谁,有这么吉利的好名字,却能将日子过成他这个样。


阿福是旧年才来到村里,疯疯癫癫,总哼着荒腔走板的戏,挂着傻气直冒的笑,脸上灰一道花一道,脏兮兮的从不见洗。一条胳膊日日揣在怀里,大抵是不中用了的。村民善良淳朴,没嫌弃他是个残废,倒是时常有人看他可怜,施舍他一口热饭。


阿福似乎也是瞧中了这地方人好,在这安家落户,不走了,偶尔还给寡妇家里挑担水,给村里捣蛋的狗儿和二柱够一够树上的风筝。


他年纪看起来有二十七八了,浑身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流气,村头老人看着就摇头叹息。可奇怪的是,他的酒壶日日都有酒,也见不到他做工,谁也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。


狗儿是村长家的小孙子,大名王狗儿,他原是瞧不起这醉汉的,在阿福刚来时,曾纠结着一众小伙伴,一起朝他丢石头,试图驱逐过。


可这酒鬼摇摇晃晃,倒是避过了大半儿小石子儿,也不恼,只朝他们笑嘻嘻。狗儿出师未捷,他从来都是村里小霸王,曾几何时受过这种挫败?


后来狗儿还筹划着给他的酒壶里尿尿,但是醉汉睡着了都抱着壶,一有人靠近就张开那乌溜溜的大眼睛,然后傻笑。偷了几次皆如此,遂作罢。


狗儿的认输发生在一个不甚凉爽的夜,因他无意中发现了醉汉阿福的秘密。


那日,他在最靠近镇子的小密林里和小伙伴捉迷藏,他藏着藏着就困了,再醒来时,没义气的小伙伴早就不见了踪影,只有黑漆漆的树木环绕四周,阴森可怖。


狗儿强自咽了口水,给自己壮胆,摸着黑朝村子走,却忽然被不远处窸窣响动吓破了胆。该不是有鬼才对,该不是。他给自己打气,悄悄地从树后望,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,躺着许多黄衫人。王狗儿识得,那些是爷爷口中的太君,时不常就要去他们村落大闹一通,要找什么八路。听说村东头的刘婶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。


村里人对这些太君,又惧又恨,可谁敢反抗呢?村中的叔叔哥哥们,许多都与那些蓝衣衫的人一起走了,只剩下些爷爷大伯,那些太君可都是有枪的。


而今这是谁在替天行道?


狗儿连怕都忘却了,目不转睛盯着一个黑影,那黑影正在死去的太君们尸体上来回摸索。


借着依稀月光,狗儿大惊失色的发现,那人一只手揣在胸前,腰里别着个酒壶,竟然正是村头的醉汉疯阿福。


阿福脸上没有表情,丝毫不像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,他身上没血,那些太君也没有血,狗儿瑟瑟发抖,直将这一幕理解成这个醉汉必然是有妖术的。


可不过多久他就改变了想法,阿福摸索完尸体,像有些支应不住了般,弯下身子。


一声微不可查的呻吟传入狗儿耳中,他还没反应过来,阿福就倒了。倒在一堆尸体的中间,另一只手臂也揣进怀里,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。


才没一会功夫,这人就大口喘着气,开始在地上辗转,像是痛不可耐,破碎的呜咽压在喉咙里,可咬着嘴唇不喊一声,和平日咋咋唬唬的醉汉形象完全不同。


狗儿反而心里定了下来,他肯定是人,哪有这么狼狈的妖怪?而且不单是人,还是大好人,只在村口睡破草席,吃百家剩饭,却从来不显山不露水,悄无声息地蛰伏着,猎杀恶人。


早前城里没被太君住满的日子,狗儿很喜欢去听书,听大侠的故事,他在这一刻,一下儿就把阿福与那些有着故事的大侠客联系到了一起,虽然模样邋遢了些,可大侠大多都是不拘小节的,狗儿晓得!


想到这里狗儿立刻跑到阿福身边,离近了看他的面色更是恐怖,不过一会儿功夫满脸都是汗水,汗水划过的地方,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肤色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


狗儿怕极了,也敬佩极了。


阿福似乎能察觉有人靠近,陡然睁开双眼,那眼神锐利得像是把刀,赫退了狗儿一步,一个屁墩坐到了地上。


阿福发现是他,颜色缓了缓,又使劲扯出个难看的笑,双手插在衣服里,朝旁边侧了侧身。


“帮我把酒壶,打开。”




那晚阿福把酒喝得涓滴不剩,才堪堪能站起身,还是一只手揣在怀里,另一只手领着受惊不轻的狗儿,一起回了村子。


狗儿这时才知道,他哪里是残废,哪里是酒鬼,不过是肚子没日没夜的疼,总要有一只手摁着,不喝醉时候疼得难忍,全靠醉意顶着才好些。至于他买酒的钱,阿福笑称那是割麦子来的,狗儿觉得很有道理,那太君都穿得金黄金黄,确实像割麦子。


说也奇怪,阿福的笑容明明与平时傻样别无二致,狗儿就是莫名瞧出有几分看破生死的洒脱,大侠都是这样的。病了的大侠也是一样的。


这件事成了他和阿福的秘密,后来狗儿时常也帮阿福进城打酒喝,阿福若是有“好收成”也会想着给他些跑腿碎钱。村里的娃儿们都以狗儿马首是瞻,他与阿福和解了,自然再不去找他的麻烦。



2 李小妮



李小妮是大家逃荒时候跟狗儿认识的,也认识了被狗儿拽着一起踏上流浪旅途的阿福。


狗儿跟她悄悄的说,阿福有故事,全身上下都是故事,莫小瞧了他,说的时候小脸上都是志得意满,仿佛有故事的是自己一般,小妮从此也对这吊儿郎当的醉汉起了关注。


狗儿总像个小跟屁虫,在逃荒路上一直跟着阿福,比跟自己爷爷还要亲些,乡下小孩不识苦,觉得吃食差点儿,水少点儿脏点儿也无所谓,只是有些记挂县城里的白面小饼,那饼子里和着点糖,刚出锅一口咬下去,糖浆都在嘴里流淌,真是世间罕有的好吃。


大人们的愁云惨雾,分毫不能影响狗儿内心随着大侠浪迹江湖的豪情,虽然这位大侠实在是不中看又不中用。


小妮观察了阿福很久,越发觉得就是个醉醺醺的残疾懒汉,每每吃完干粮就要躺下,狗儿狡辩说阿福就是这样的,以往在村子里的时候,一躺就是一白天呢。


他绷紧小嘴唇,没有说出阿福经常在夜幕降临后锋芒毕露的模样,那样子太让他崇拜了,所以他每每吃完东西就要肚子疼得走不动路,只能躺着晒太阳打发时间这种尴尬事,自己就为他瞒了吧。


少年人怀揣着秘密,总是过的比别人有滋味些的。



小妮相信狗儿的时候,已经太晚。


阿福抱着狗儿的尸体,平日那傻乎乎的笑分毫不见了,连带着没人注意过的,他残得究竟是左是右的那只手,也从怀里掏了出来,双手捧着狗儿干瘪的小身子。


狗儿死在一队路过的太君手里,也不知道是怎么开罪的,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去附近土里挖点什么根茎来,叨唠着要给爷爷和阿福加一顿饭。小妮在不远处的石头后随他一起挖,只远远听见狗儿一声喊,再抬头,一个太君拔出刺刀,和另外一群太君嘻嘻哈哈的转身离开了。


小妮恐惧的捂住嘴,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,腿软成一滩,一动不能动,眼看着狗儿挣扎了几下断了气,却爬过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。


是傍晚村长爷爷和小妮的婆婆发现人不见了,阿福来找,才找到了瘫软的小妮,和已经凉透僵硬的狗儿。


阿福在狗儿面前呆了很久,然后从身上掏出许多牌牌,小妮认得那是那些太君挂在身上的。


他哑着嗓子对狗儿说,这些先陪你,你等着,我再给你挣点儿回来。


小妮最后是被阿福抱回婆婆怀里的,他走得很慢,一手抱着小妮,一手搂着狗儿滴答血的尸体。


狗儿的村长爷爷当场就哭得昏阙了,一道逃荒的大家伙帮照看着,小妮却看到阿福两手又插回衣服里,脚步有些踉跄的离开了。


她那日吓得厉害,晚上也睡不着,月亮都挂得高高的时候,才看见阿福回来,身上有些血,不知道是不是狗儿蹭上的,手里攥着一把小牌子,塞进了卷着狗儿的破席子里。


那夜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福。


天亮以后,村长爷爷在衣襟里发现了不少钱,以往年月,这些钱能换的粮食足够大家伙儿吃上几个月,可如今,旱灾闹得狠了,粮食紧缺,这些钱恐怕也买不了什么。可是小妮知道,这是阿福给狗儿的。



3 唐小小


唐小小的名字听着甜,命却苦,阿爹当兵去了,阿娘在这日子里,把所有的口粮都紧着她吃,自己总说吃过了吃过了,却一日日衰弱下去。


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没叫醒阿娘。


遇见阿福那天,她已经饿了四五日,眼前全都是花的,大多数人都逃荒去了,只剩下些逃不动了的妇孺,没个汉子撑着,上了路也是被舍下被欺负的命。


她看见这座死寂的小县里,忽然多出这么一个怪人,大剌剌地推开一扇早没人住的破房子,进门就上床躺下了。


吸引唐小小注意力的是,他手里一块金黄的窝窝头。


怪人躺在床上,一只手揣在怀里,一只手举着窝窝头,满脸艰难地小口吃着。在唐小小眼中一定喷香四溢的窝窝头,却像是什么难以下咽的穿肠毒药一般。


真是穿肠毒药。


怪人吃了一半,就剧烈地干呕,窝窝头被他脱手扔在地上,两只手都缩回衣服里,在没有了床褥的破木床上辗转,带起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。


唐小小哪还有心思担心床会不会塌?她无法控制自己,扑上去就捡起那个啃剩下的窝窝头,狼吞虎咽地吃。就算穿肠毒药,她也认了。


她吃得恨不能一口吞下去,抬眼就撞进一双饱含痛楚的眼睛。


那怪人见她抬头,努力想扯个笑脸,唐小小捧着窝窝头,转身撒腿就跑。


半个窝窝头分毫没有毒性,她吃着香得很,也舒服的很。


想一想自己饿坏了,抢了人家也许是救命的口粮,唐小小有些过意不去,第二天她挖了一些树皮,小心地又靠近了那间房子。


房门大敞着,倒像是等着她进去,她看了看能抵自己一顿饱饭的树皮,又有些舍不得。这里面带点汁液,其实味道并不算很差的。


可阿娘总说,犯了错要改,要说对不起。


她壮着胆子走进了那间小房子。


怪人还躺在床上,立刻吸引住唐小小目光的,是桌上竟然有一个金灿灿的窝窝头。


那人转过头,终于笑的比昨天好看些,跟唐小小说,想吃就拿去吧。


唐小小窘迫地跟他道了歉。怪人说,我是个废人,吃不吃都是一样的,你要是饿了,不妨来找我。


后来唐小小就成了阿福的小跟班,每日阿福哥阿福哥的叫,阿福总是让她别叫哥。叫阿福叔叔。可是唐小小知道他就是哥哥,虽然破破烂烂,脏兮兮的,可其实生得很好看,只是不肯把脸洗干净。而且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许多好吃的,甚至还有肉干,阿爹有一年回来,说队伍里缴获了鬼子的物资,她就有幸吃到过这种肉干。


除了阿爹阿娘,她最喜欢的就是阿福哥了。


可是她最近很害怕,阿福哥白天总是睡,吃东西肚子痛,不吃东西肚子也痛,她总怕阿福哥有一天和阿娘一样,一睡就再也叫不醒了。


她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,接连几日阿福哥没有给她准备好吃的,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,她尽力找来些带水分的可以入口的东西,也许是草也许是树叶,小小的身子爬上床,说什么也要让阿福哥吃一点。却发现,他身子滚烫滚烫,显得自己冰凉冰凉。


这时县城口忽然开始敲锣打鼓,按说这一座鬼城该是没什么别人了呀,万一是鬼子可怎么办,唐小小暗衬着,可是咬咬牙,看看床上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的人,还是奔出了门朝着县口的牌楼跑去。


她小心地靠近,却在附近发现了许多双贼溜溜的眼睛,有的躲在墙缝,有的躲在光秃秃的树后。


原来这个镇子还有这么多小孩子吗?他们白天都躲在哪儿,怎么活下来的?唐小小心里生出许多疑问,可再多疑问也敌不过她想救阿福的心。


陆续有小孩,试探又戒备地走向那片地方,那里传来食物香气,像是小米粥,往年收成好,她也能喝上的。


在那里搅和粥桶的,是个高挑的男人,身上穿着唐小小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名贵料子,看着就很贵,很好看,很体面,她能想到的词不多。那男人带着个小礼帽,发丝微卷,双手纤白一尘不染,在这个饥荒肆虐的鬼城里,就像降临人间的神仙。


他没有穿着鬼子的衣服。他一定能救阿福哥。


唐小小快速地冲上前去,跪在地上,怕自己的小脏手碰到眼前的神仙人物一般,小心翼翼地一下下磕头。


“求求您,救救我哥哥。”



4 罗非


大侦探罗非没有想到,他只是盼着收集些逃犯的信息,顺便自掏腰包地接济接济难民,还能遇见这种场面。


眼前跪了一地的小娃娃,全都不求吃喝,哭着喊着,有的是要救哥哥,有的是要找哥哥。


谁是哥哥?


他压压手,地下的孩子非常配合,全部熄了动静,比训练有素的士兵还整齐。他发问,“你们都是一个哥哥吗?”


孩子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摇摇头。


最前面的一个小丫头哭成满脸花,接上话,“我哥哥要不行了,求求您,救救他吧。”这个例子一开,场面立刻回到了原先,一时间哭号此起彼伏。


罗非头疼,让一群孩子嚷得头疼。他顿了顿,看看一群孩子全都饿得面无人色,板起脸,“都给我喝粥,谁喝完,我跟谁去救哥哥。”


桌上摆着一大排他准备散给难民的粥,从饥荒区域一路布施下来,他早已习惯剩在城里的流民会有戒备心,但只要走出一个人,剩下的马上就会蜂拥而上,是以一早先乘好了粥晾着,才吩咐司机开始敲锣打鼓。


那个最靠前的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,率先抢过一碗,眼睛都不眨地喝了个底儿掉,又怕罗非反悔似的,又端起一碗咕嘟咕嘟的吞。其余小孩都没她喝的快。罗非再不制止,任这个饿了很久的小丫头猛喝三碗,怕是该喝出毛病了。


“行了行了。”罗非制止她,指指后面停着的轿车,“认识路吗?上车给司机指。”说罢还看看周围眼巴巴望着的孩子,“都在这等着,一个一个来,好不好?”


这小县城的小孩子,哪里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,小丫头得了允许,爬上车去,给司机指路,那些孩子一是看汽车新鲜,二是怕罗非跑了,竟都一路小跑的追着汽车。


小姑娘左指指,右绕绕,终于停在了一个巷子口,几个小娃娃好奇,抢先钻进了房子里,罗非还没有进屋,音浪差点把房顶子都掀了。


“哥!”


“阿福哥!!”


罗非揉揉眉心,行,吵点吵点吧,这倒是把问题一口气解决了。但他莫名升起些对屋里人的好奇,这些小娃娃有大有小,互相不认识,却都叫他哥哥,这倒是有意思,难不成这一个城的流浪儿,都是靠他一个人养着的?他会分身不成?


毕竟答应救人,他还是快步走了进去。“都出去,别吵着你们哥哥。”


扰人的哭闹终于停了,罗非打量着,这是什么房子?顶子露天光,眼看霜降了,这样的房子不冷吗?再看床上的人,只着单衣背对门口,蜷得像虾米。脊椎骨隔着单薄布料硌出来,几乎能数见骨节儿。


看这个样子,八成是要不好了,可真是救了这么多孩子的人,怎么也不该这样死的。罗非微微叹息,靠过去,分毫不嫌脏地靠近床上的人,拍了拍他的肩。


凑近了一股酒气,手掌下温度滚烫,罗非一惊,这是还高烧着。他这一碰床上的人立刻睁了眼睛,目光里烧糊涂了的迷茫闪过一瞬,然后瞬间暴起,把罗非掀翻在硬板床上,毫无铺垫的床板嘎吱脆响,罗非一下被撞得眼冒金星。


“你是什么人?”


罗非仿佛觉得面前是一头濒临死亡的狮子,虽虚弱得要死了,然万兽之王的余威仍在,令人胆寒。


他眨眨眼,镇定地想了想措辞,“门口有个小丫头,两碗粥把你卖给我了。”


他缓和气氛的玩笑还未开完,那头狮子却忽然折了腰,不得不松开他,双手插回腹部,重重地喘息着。


“喂,你病了,你弟弟妹妹们求我带你去看大夫。”


床上的人冷汗几乎是如雨水一般从额角滑下,在斑驳的脸上擦出一道道雪白皮肤,罗非看着愣了愣,心里默默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些疑惑。可那人疼得浑身颤抖却一声不吭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即不答应,也不反驳。


罗非知道这是病得重了,估计已经神智不清,还想再扶他一把,却眼看着人身体一软,径直朝他怀里倒来。


“进来帮忙!!”罗非朝巷子口大喊,“快点!”


一大批孩子几乎是推着司机跑进来,手忙脚乱的将阿福抬出去,又抬上了后座。


“放心吧,我一定会治好他。”罗非给丫头留了句话,自己也跟着上了后座。一众小孩子忧心又不舍地望着那辆车缓缓远去了,被留下的一位黑衣男子拍了拍手,“每日午时日落,来镇口领粥。三日后,有车送你们去解放区。”


罗非打量着昏迷中的人,失去意识反而不那么能忍了,不停小声闷哼呜咽,一双手更是掖在衣服里,片刻不能离开。


罗非心知这该是个可敬的人,也不嫌弃他脏,将人扶住靠在身上,免得路途颠簸再磕碰坏了。


可这土路毕竟难行,要在饥荒逃难的空荡鬼城里找到一个大夫,那是多不容易的事,车子开出去半个小时不到,罗非怀里的人就颠醒了,一醒过来便是双手像要把身子捅穿般用力摁着,罗非淡淡看了一眼,心里掂量若是不理,这人恐怕能把自己摁死,那个手劲,他是领教过了的。


“你松开。”


既然答应了要救,那总要尽力一试,罗非努力去掰他的手,那双手却像铁铸的一般,角力片刻,那人终于发出一声难忍的低吼,将罗非的手一起拽着,使劲戳进了怀里。


罗非只觉得脖子一热,他微微低下头,顺着他的大衣一直向下流淌的,赫然是一片鲜血。


那人吐了口血出来,倒好像缓解了些,也不知是不是愧疚弄脏了罗非的衣服,撒开罗非被抓出指印的手,自己又重新按回原位,伏下身子贴在大腿上,不再动了。


罗非顾不得嫌弃,暗暗心惊,这不光是病重,这起码得是有几日不曾进食了。就他这副破烂身子,究竟是怎么养活那些孩子的?


“不找大夫了,去最近的城,找个西医院。”他敲敲司机座椅,“开快点。”



5 阿福



阿福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,他看了看输液器,嫌恶地随手拔了,照旧一只手揣在怀里捂着那迟迟不肯休止的痛处,坐起身。


抬眼却愣了愣。


病房一角坐着那个多管闲事的男人。这衣服的料子他识得,大上海只有法租界的嘉德裁缝铺有。阿福以前也常常去那里,记得那里的掌柜人很老实。


“你准备去哪?”多管闲事的人眼皮都没抬,鼻梁架着个金丝边眼镜,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报纸。


阿福思考了片刻,反而又恢复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,摊回床上。反正这副皮囊估计也残喘不了多少时日了,他若用得上,便给他罢。


“我从不欠人,既然命被你捡回来了,就是你的。”


那人终于抬了眼,一双眼睛眨眨,带着点笑意,“这倒是句人话。我的助手被我留在你们镇子里照看那些孩子了。所以……”


他将报纸叠好,摘下眼镜擦拭,“你力气不错,就先给我当助手吧,不必你查案,只要保护我周全。”


阿福又愣了愣,旋即露出点苦笑,“我的情况大夫没跟你说?一个废人,给你当保镖?够呛。”


男人貌似无意地抻了抻衣服,阿福眼神瞥过那片自己吐的血,还有那只上面还留着淤青指印的手,眼神飘了飘,又没什么所谓地傻乐起来,“反正命是你的,你让我干什么,就干什么呗。”


话是这么说着,阿福却舔了舔后槽牙。


在阿福的坚持下,叫罗非的男人,他这条命的债主,给他办了当天的出院手续。


阿福得知罗非是上海法租界的顾问侦探时,丝毫没有意外神情,漠然点点头,像早有所料。罗非又交代了追查中这名逃犯的一些特征,阿福继续点头,像与他无关。他安静坐在轿车后座上,双手都插在怀里。


他穿的还是粗布单衣,破破烂烂的,好在车里起码不用吹冷风,倒是能叫他好受些。


“你怎么受伤的?”罗非冷不丁抬头,将发问掺杂在长篇的案件线索最后,攻其不备。那双眼像带着钩子,直直探进阿福内心里,只消他露出片刻破绽便能洞悉真相。


阿福想要埋葬的真相。


阿福不接口亦不转头,望着窗外沉默了几秒,又哼起了那段荒腔走板的戏。


他对救命恩人缺乏最基本的尊重与感激,并不是他这个人不知感恩,恰恰相反,是他实在没什么可回报了。


以往那风光无限,骄傲磊落的人,早早死在了上海。现在只剩下一个废人阿福,唯一的执念便是想死,若再能不白死,就再好不过了。


他好不容易寻了一处风水宝地,做一件有意义的事,正准备随波逐流了此残生,结束这永无休止的煎熬呢,是谁允许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出现的?


简直像极了某个自以为悲天悯人的……算了,看在达成约定,那人还算信守承诺的份上,就不再诋毁他了。——阿福那一次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,可是一拳砸在了救命恩人脸上。他对罗非已经非常客气了。


察觉到罗非的余光一直在他身上打量着,阿福也不知那人是在怜悯他的虚弱,还是嫌弃他的穿着。其实都无所谓了,这几年他饱受病痛折磨,活得还不如丧家之犬,早已习惯不论怎样的目光皆可坦坦荡荡。唯是最后一点自尊撑着,不愿让人知道他身体的破败,更不愿人因此怜悯他。


罗非见他哼完了那段戏,还是不答,目光似乎带上了更多的兴趣。“好,怎么伤的我不问,那,怎么不肯好好治?你身手本该很好的。”


阿福轻飘飘地望来一眼,依旧不答。然而罗非的这一问,他倒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。如今这条烂命归了罗非,这废物般的身体状况他也都一清二楚,还有什么可遮掩?


想到这儿,他从座椅上出溜下一半身子,吊儿郎当地靠着靠背眯起眼。他倒是许久没在人前这般放松过了,不用暗自忍着,可以光明正大的压住那处沉疴痼疾。


当初的两颗子弹虽是取出来了,命也勉强保住了,可这再难恢复的脏腑却要跟他一辈子,他醒过来的时候,真是疼得恨不能再死一遍。


这样活着的他,见了故人,不如不见,他倒是更愿意自己作为一个废物,可以最后再利用一次,不再计较手段是否正大光明,不再秉持那份已经死去的骄傲,潜在阴影里,用最肮脏的手段,还给那些日本人,为他的兄弟们复仇。




“你以前在上海住哪?”


阿福猛然惊异地瞪向罗非,可转念又想给自己一拳。因为他发现罗非双眼满意地眯了眯,这人根本就在诈他。


大抵是生了气肚子里更难受,让侦探那双雪亮的招子看出来了,罗非很是随和的举起双手投降。“好,不问,不猜。”


不猜才有鬼了。阿福恨恨地咬着牙,这个侦探心眼儿多的像藕眼,还有一种喜欢打探别人秘密的恶趣味。


他倒是没有发现,由于这侦探的恶趣味,他这一日出现的情绪,要比往日漂泊暗杀的日子丰富得多。


有些曾属于那死去之人的特质,似乎又悄然出现在如今的阿福身上,一如胜负欲,一如自我。



6 霍文斯


霍文斯已经逃亡了近一个月。


罗非实在是一个可敬的对手,能将他都逼得如此穷途末路,他手下能用的人只剩了身边这寥寥几个,上一个被放出去误导罗非的手下,也杳无音讯两日了。不知道是成功地引开了罗非,还是已经失手被擒。


才转过街角,霍文斯骤然顿住脚步。


在前方靠着墙壁窝着的,是一个临近严冬还穿着破旧单衣的家伙,双手揣在衣襟里,瘦得像风吹过就能倒下。


该是流民。霍文斯擦了擦冷汗,暗叹自己已被罗非追得草木皆兵了。


可是这流民的表情不太对劲,那不修边幅的头发盖着的半张脸下面,似乎有一种寒意袭来。霍文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文弱医生样,想要在巷口就与这怪人擦肩过去,他身后的几个手下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,没有太在意。


即将走过这条巷子,那流民还是一动未动,霍文斯松了一口气。


电光火石之间,只有几声闷响,和骨头折断的声音传来,霍文斯浑身一紧,下意识地从怀中掏枪。


那流民似乎站都站不稳,可出手狠辣又迅猛,他的手还未触到衣襟,手腕突然剧痛。紧接着就是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最脆弱的喉管,以那两根手指就能卸掉他腕子的力道,他已经预见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


“留活口!”


不远处传来声音,那手指顿了顿,霍文斯瞬间看见了生的希望,手肘猛地向身后一顶。


有点液体溅在霍文斯侧脸上,他倒是没想到一击就能奏效,在他马上就要脱离死亡威胁,迎接自由与希望的那一秒,他的膝弯受到了一记堪比汽车撞上的重击,他知道这一下过去,估计这辈子自己只能拄拐了。


霍文斯趴在地上,后背踩着一只薄底布鞋。他扭头朝身后望,那“流民”单手插在怀里,另一只手抹了抹嘴角,将一口血沫啐在他脸上。


“还真知道往哪打得疼。”那人脸上染着血狞笑,让霍文斯想起地狱爬出的厉鬼,那乱发下的眉眼隐约在哪见过。


“你是罗……”霍文斯惊呼一半,背上的脚重重踏下,在他快要碎裂的脊椎上碾磨。


那人用牙缝中挤出的声音,小声警告他,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

霍文斯绝不会认错人的。


他在国外认识的华人不多,华人病人更不多。


那位林小姐在他法国的心理诊所里就诊了半年,都没能走出此人离世的阴影。他认得这张脸,就是林小姐最宝贝的那张照片上的人。霍文斯来到上海并不久,这个人已死了六七年,他的传说却依然在坊间为人津津乐道。


曾经辉煌一时,叱咤上海滩的洪帮二当家,玉面阎罗,罗浮生。




可如今霍文斯想说话也困难了,他被罗非捆得五花大绑,口中塞着棉布,关在汽车后备箱里。


他只能听见后座上罗非有点内疚地问,“怎么样?疼得厉害?要不去医院吧?”


还有那位阎罗王猛踹前方座椅的声音,和压着忍耐的骂,“要活的你不一早告诉我?罗非你成心吧?”


罗非故作严肃,“我是侦探,只负责寻找真相,抓捕本来就不是我的工作,我是临危受命出来的。”


霍文斯暗笑,罗非还是这么气死人不偿命的嘴欠,他都依稀听见那位牙齿快咬碎的声音了。


“再说处死定罪的罪犯,应该立案,审理,递送上级盖章,最后交由专人枪决,你这样不行……”


“罗非!”阎罗王的声音压着怒意,还喘着粗气,显然气得不轻。“河南也算法租界辖区吗?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?”


罗侦探熄了动静。前面又只剩下阎罗王踹座椅出气的声音。


霍文斯忽然释怀了,他决定不告诉罗非这个人的真实身份。想不到罗非也有今天,让个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狠角色跟在身边,还当成祖宗一样。


也许这就是他对罗非最好的报复。他终于扳回了一城。



8 本杰明



自罗非从河南逮捕霍文斯归案,到本杰明这拿了一罐强力止痛药后,就接连几日没有出现在警局了,这阵又没有命案,闷得法医先生直发慌。


不过倒是听苏苏姐与小曼说,罗非这个挑剔又刻薄的人忽然转了性,往沙利文公寓领回一个新助手和他同住,那叫一个邋遢,不肯洗澡,不肯换衣,整个就是从河南带回来的流民,而且身子还不大好。这个本杰明倒是知道,止痛药就是为那个新助手要的。


他正百无聊赖,就看见罗非快步冲了进来,像做贼一样,从怀里摸出张照片递给他。


“怎么了?”本杰明看看照片上的人,是个肤白胜雪,眉目如黛的男人,只是瘦了些。而且这照片拍的,怎么有一些偷拍的感觉,角度格外奇怪。本杰明忽然一阵毛骨悚然,“罗非你不要这么试探我,我不喜欢男人,再好看的也不行。”


罗非啧了一声,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,又神神秘秘地望了望身后,没有人跟来,小声道:“帮我去各大医院查查这个人,腹部两枪,右腿膝盖内侧一枪,左腿大腿一枪,胸前一枪,两臂两侧各一枪。肯定长期居住在上海,身手很好,不会是泛泛之辈。”


本杰明听得眼睛张大,目瞪口呆,“这人还活着吗?我帮你查查死亡证明的记录吧?”


罗非又啧一声,“怎么说话呢?照片我昨天刚拍的。”说完转身就要离开,又顿住了。“……死亡证明也查一下吧。”


本杰明由于这个神神秘秘的任务从无尽无聊中解脱了出来,走访了多少家医院暂且不提,终于是在两日后,将一份资料偷偷摸摸塞给了罗非。



9 罗浮生



罗非回到沙利文公寓的时候,手里提了两个纸袋子。他实在是对这个捡回来的阿福太过好奇了。他初见阿福,就知道这个人满身上下全都是故事,可那对眼睛又全都是漠然。有的人冷漠是对别人冷漠,拿别人的性命当草芥,轮到自己时不知道有多贪生怕死。


这个阿福可正正相反。


那个将孩子们送到解放区的助手传了信回来,说安顿孩子还要一段时间,暂且不能回来复命,但罗非交代的任务,他已经梳理出了眉目。


这位阿福最早有人知道,是由罗山来的。那些时候还没闹旱灾,就是住在村口破草席的一个醉鬼,懒得连房子都没有盖。饥荒一起,被乡亲父老赶鸭子上架,拖着上了逃荒的路,行至半路与大家走散了,再有人见过时,就已经在罗非救他的那个破屋子里。


有意思的是,由罗山起,到阿福走散,有数人曾在路上见过横死的日本兵尸首,死状一致,皆是扭断脖子,干脆利落。


罗非想起那天霍文斯那几个手下,每个的死状,脸都能看见自己脊梁骨。


再就是罗非捡人的那座小城了,据说日本军中已经传开那里有地缚灵的消息,一个多月里凡是夜间经那座县城取道的日本军小分队,全部死得悄无声息。城外一里多地的小树林里,密密麻麻堆得都是日本兵的尸体,死状亦是整齐划一。


这件事都已经惊动了日本军方,他们中迷信的人称这是凶灵作祟。


呵,凶灵?


罗非想了想白天本杰明给他的那份资料,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些人倒猜得沾边儿呢。


不过就算是鬼,这也得是一个英灵啊。


他收起沉重的心思,尽力平静地,上了楼,推开自己房间的门。


阿福一如往常,窝在沙发里把自己蜷成一团闭着眼睛,满屋子飘着酒气。要不是罗非说家里有得是好酒,这人真不一定会跟他回来。也是罗非说,你洗干净换件衣服,酒就随便喝,阿福才不得不认输,冷着脸将自己淘洗一新出来。


罗非在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本该是生得很好看的,也该曾是养尊处优的人上人。只是有苦衷,才要将那漂亮的面皮遮掩了。但他也只猜对了一半,他猜到好看,却没猜到能这么好看。也料错了人上人是真,养尊处优却未必。


叹息一声,罗非将两个纸袋放到桌上。


沙发上的人睁了睁眼,罗非看着那白净的脸衬出的有些泛红的眼圈,心里一阵一阵发酸。


该死,不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,博弈会输。


罗非正了正表情,若无其事,“我带了吃的回来,好歹吃一点。”


阿福终于将有些茫然的视线聚焦在面前桌上的纸袋。


然后浑身激烈的一抖,支着沙发坐起来,眨了眨眼,一脸想要补救自己失误的欲盖弥彰,“这是什么?”


罗非满意,微微勾起唇角,“你不识字吗?牛记生煎。”


那人似乎是毫无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,白皙脖颈上喉结上下滚了滚。


“我吃不了这些,你不如多带几瓶酒回来。”他看似一脸不耐烦,可是目光却止不住的往纸袋上瞟。


罗非看着他的反应,忽然冒出一句,“我今天才发现你年纪比我大。”


阿福抬头,张大眼,“怎,怎么可能,你一脸胡子……”他忽然顿住了,揣在怀里的手又紧了紧,脸色瞬间冷了下来,声音也变得毫无温度。


“罗非,你查我。”


罗非不置可否的摊了摊手,坐到阿福身侧的小沙发上,身子前探,凑近了他。


“我是真的不明白,你罗浮生,有什么见不得人的,你这一辈子,亏欠过谁?”


阿福缓缓弯了身子,情绪的起伏是最容易加重他症状的因素,不过对于一个酗酒止痛一心求死的人,这点痛倒是也不算什么了。


他直不起腰,却仰头瞪着罗非,咬着牙关字字铿锵,“罗浮生没有见不得人。见不得人的是阿福这个废物。活着累己累人,该躲在阴影里,找个好机会与那些畜生同归于尽,才算物尽其用。”


罗非是秦小曼口中的铁石心肠。可他此时再也难装得那般置身事外和云淡风轻。他轻轻摁在他肩膀,忍着喉头犯上来的哽咽,沉下嗓音,“阿福救了二十一个孩子。他们都安全到了解放区。过一阵子安顿好了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

那个人垂下头不再言语,罗非也就坐在他的身边,手没有离开过他的肩膀。


良久以后阿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,“王八蛋黄兴晗,答应我处理干净,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查到的。”


罗非知道,他终于是承认了。


他就是罗浮生。




10 罗浮生·罗非




房间里安静了许久许久,罗非忽然轻轻笑了一声。


“你冤枉黄兴晗了,他处理得很干净。”


罗浮生抬起头,满脸不可置信,张嘴就吼,“罗非你又诈我?!”


罗非憋着笑拍他肩膀,“也不全是,你别激动等会儿又疼得厉害了。我确实没有查到任何能证明你是罗浮生的物证。但无意碰见了人证。”


罗浮生忽然静止了,脸上表情僵住,嘴唇微微张着。


罗非不敢再卖关子,双手投降状,语速非常快,“我是让本杰明去查了所有医院的救治记录,都没有你最后那场手术,死亡证明都很干净,查不到是哪位医生开具的。但那天你洗完澡,我偷拍了一张照片,仁爱医院的老护士看了认出来,说你多年前在那里,取过一颗差点击中心脏的子弹。”


罗非说着,点了点自己心口。


罗浮生听完,反应了几秒,然后忽然骂了一声,身子几乎折成对折。


“喂!”罗非大惊,赶紧去屋里取了本杰明给的强效止痛,一般不敢让他吃,这病恐要跟他一辈子,而止痛药是有耐药性的,故此只有痛得狠了的时候,罗非才敢拿给他。


一杯热水和着药下去,罗浮生大口喘息,动弹不得,罗非也知道今天全是赖他刺激出来的,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人扶进里屋休息。


“别动我。”罗浮生声音像是卡在气管里不上不下地噎着,额角青筋尽冒。


罗非内疚,是自己不该心急好胜的。左右不管是阿福还是罗浮生,只要是他,又有什么区别呢?


可他看着罗浮生因为一个人证就激动成这样,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他怎么会不知道罗浮生想象中的证人是谁,但那两位小姐,才是真的以为他死了,于是也就那么远渡重洋,再也没回来过。


“你为什么就这么别扭呢?”罗非有些不知来由的生气,嘴里许多话想说,可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就剩一口气,终于又全都憋了回去。没有再问他为什么想见不去见,为什么在意却宁愿全世界都以为他死了。


罗浮生缓了许久,再抬头的时候罗非才发现他眼眶里蓄着水光。他逐渐直起身子,嗓音疲惫而沙哑。


“罗浮生是她们的盾,阿福只能是拖累。互相拖累。”


这一夜罗非终于还是架着罗浮生上了床,毕竟是他害得人病重了,他也该牺牲一下,让出一半床铺给罗浮生。


“别关灯。”


那人将脸半埋在被子里,声音闷闷的。罗非去关灯的手顿住了。


他想起那个屋顶有个破洞的房子,晚上该能漏下些月光。又想起罗山村民说的,他从来只睡在村口的破席子上。想起罗浮生说,阿福只配活在阴影里,想起无数个密林中漆黑的夜,那只扭断敌人脖子的手。


明明怕黑,这样否定自己又是何苦呢?罗非心里酸涩,恨这人的自我折磨,可开口,就只剩下阴阳怪气。


“不杀人的夜,就得点灯,是吧?”


罗浮生冷笑,抬起眼皮瞥他,语带威胁。“那你关上试试?”




阎罗王回来了的消息,知道的人只局限在法租界警署的这个小圈子里。他说他仇家太多,会给罗非带来麻烦,所以跟每个人叮嘱再三,不可外传。他每每随罗非出门时,就会用那头有些长了的头发挡住上半张脸,沉默地揣着手跟着。


罗非听了罗浮生的话,心里很不舒服。他始终没有变回那个罗浮生。那个在他初来法租界时就已经是传说的罗浮生。若是原先的阎罗王,那样嚣张,那样高调,又怎么会担心些宵小鼠辈的惦念,即便捎上一个纯靠头脑的自己,也该是张狂地放话说,我肯定能护你周全。


罗浮生似乎察觉到罗非在想什么,朝他扯了个笑,“能少打架,还是少打,这条命是你的,我也该为你省着点用。”


罗非似乎从这话里获取到了什么奇怪的信息,或是从罗浮生能察觉到他的想法这件事本身获取到了什么信息,总之算是满意,点点头应允了,不会公布自己近期最得意的调查结果。



11 罗浮生·罗非



罗浮生终于还是吃到了牛记生煎,只是那牛记生煎确实已不适合现而今的他,吃完后那些酥脆的薄底,在脏腑中一一磨过所有经年不愈的陈伤旧疾,折腾得他窝在床褥里直蹬腿。


罗非望着叹了口气,要是不管,再过一会儿又要吐出一床血。他爬上床的另一侧,终于还是伸出手,再次去做那从未成功过的尝试。


罗浮生今日像是没有力气了,冷汗出尽,浑身冰凉,连带着手指尖都是凉的,罗非的手好歹比他暖些,还真被他成功地将罗浮生那铁钳子一般的手给掰开了。也可能是罗浮生刻意松开的。


他将自己掌心盖上那丝毫脂肪都没有的位置,也不敢用力,也不敢动,只轻轻暖着。两个人都未曾说话,直至不知道谁先睡着。


罗非早上醒来的时候,他手还攀在人肚子上,罗浮生倒是罕见睡得舒展,没有蜷成一团。


自那以后罗浮生忌了牛记生煎,改与罗非去吃热热的小馄饨。


他说人总是会变的,变来变去会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,二十出头那会儿的自己,身边往来如云,意气风发,劲头无两,可现在竟也就觉得窝在熟悉的氛围里好。哪怕人少,三五好友也够,知己得一而足。


罗非很少听他提起当初,他总怕戳到罗浮生伤心事,他知道他一手养大的罗诚,他视为亲大哥的林少爷,还有洪门一路随他打拼的兄弟,尽数都折在了那次救援行动里。


他没有胆量问一句值不值。


可悲在阎罗王,大概是真阎王都不敢收,被打成了筛子,所有人都觉得没救了,却在黄兴晗派人收敛遗体的时候, 突然咳出几口呛在喉头的血,被发现还有一线生机。


罗非有天忽然问他,还怨不怨黄兴晗救他?


罗浮生笑得温暖,有些释怀意味,说心里不怨了,就是偶尔太难受,还是想骂他几句。



严冬悄无声息地来临,上海虽罕有落雪,可该差的湿冷一点不少,罗浮生这身子总是时好时坏,就算自己知道该在意了,多穿了,也总敌不过气候,一周四五天下不得床是常有的事。罗非单独出去查案子,还得没好气地给他灌一个热水袋,说免得回来要收尸。


罗浮生傻笑,说我一早就说你有病,要个废物来做保镖,最后麻烦的是谁?



有一天罗非回来时,表情很是凝重,罗浮生勉强从床上爬起来,问他出什么事。


罗非一向少见被难住,可今日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,说没事。罗浮生知道,这回这麻烦恐怕是罗非解决不了的了。


晚上睡觉之前罗浮生又严重了些,罗非一言不发地靠过来,伸手不让他没命地压。


罗浮生梗着脖颈不肯寸让,大有罗非不说他绝不罢休的势头,侧头盯着枕边的好友,扯着破碎的呼吸又问了一次。“到底出什么事?”


那一刻罗非忽然觉得恍惚,似乎是那个傲气张狂的罗浮生又回来了,即便虚弱,也仿佛天底下没什么是他办不了扛不下的。


他迫切的,神情紧张的,紧紧盯着罗浮生双眼,问,“如果我要离开上海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
罗浮生皱了皱眉,“去哪?”


“你就说,跟不跟我走?”


罗浮生抿了抿嘴唇,抽了口气,抓着罗非掰他的那只手揣进怀里。


“跟。”



第二日本杰明问罗非,法租界要交给汪精卫,他有什么打算?


罗非早已没了昨日的沉重,说罗浮生愿意跟他走,他们要去解放区看看那些孩子,然后也许就在那扎根了,自己可以当老师,或者做些别的什么营生,总归该是有用的人。


本杰明摸摸鼻头,问罗非,你有没有想过,罗浮生若知道法租界将全面交接出去,会不会怪你骗他走?他可是等了许久,想拉着大批的日本人同归于尽,求一个解脱。


本杰明是常常被罗非一个电话深夜叫到沙利文公寓的,他清楚知道罗浮生的状况。以一个医者的慈悲心来看,他数度想劝罗非把人放走,别再拖着他了。可罗非毕竟是他的好友,他说不出口。


把那人从生死线拉回来就是个错误。




12 罗浮生·罗非



罗非又有心事。


罗浮生看着人一进门那心不在焉的表情便洞悉一切了。他今日下午好些,已经收拾了一半罗非的行李,他自己无牵无挂,空荡荡回来上海,穿的用的,从上到下都是罗非的,他们两个人,去哪都只需要一份行李便够。


“浮生。”


躺在床上,罗非忽然唤了一声。罗浮生侧头望他。


“如果我说咱们两清了,你以后想做什么?”


罗浮生眨了眨眼睛,脸色忽然有点难看。“什么叫两清?”


罗非自己似乎也说不清,什么叫两清。他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,仿佛是好笑自己也会有这样庸人自扰的时候,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无聊。


可他没看见罗浮生的目光在他脸上凝固住了,复杂又深邃。


罗非再睁开眼,就被罗浮生的状态吓着了。那人不知何时惨白了脸,额角冷汗都滑下来。


“怎么突然这么严重?”


“你别管我。”罗浮生挣扎着,推开罗非想探过来的手。这一次的病痛来得汹涌又持久,罗浮生将脸埋在被子里,大口喘息,偶尔还会溢出压不住的低吼。


“把药吃了。”罗非拿药的手都是抖的,他从没见过罗浮生难受到这个程度。


“你现在别跟我说任何……任何话。求你了。”


罗浮生吃过止痛片,又顶着被子在床上忍了许久,才缓上这口气。


“现在可以说了,继续。”


见罗非吓得没了头绪,罗浮生继续给他提醒,“你说我们两清,什么意思,昂?”他问这句话的时候,嘴唇似乎还勾着若有若无的笑,很轻松的样子。


罗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,怕再刺激他。


罗浮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竟从床上坐起来,笑容裂开变得狰狞,凑近站在床边的罗非。“药我已经吃了,我现在好得很,你就不用再顾着我受不受得了,老老实实告诉我,什么叫两清?我说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,因为是你救的,所以多难熬的日子,我咬着牙过。你现在跟我说两清?要不换你疼一天试试?昂?”


“浮生……”罗非忽然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。


早在遇见他之前,罗浮生就只是想一死从这煎熬中解脱罢了。是他拖着,将人救回来,自大的以为是自己在照拂罗浮生。可他却渐渐忘了,这个人每活一天,就是二十四个小时无休止的折磨。


罗浮生双眼通红,扯住罗非的领子,“可你不光救了阿福回来,你还救了罗浮生回来。”


他喘得有些压抑,出口全是气声,却格外用力。“现在的罗浮生,不想死,死得有价值也不想死,能解脱也不想死。因为我想在你旁边儿活着。”


“你说,我们还怎么两清?罗非。”


罗非呆滞地站在那,任由罗浮生狠狠质问,眼睛里却忽然泛起光,他垂下眼睑,将那光芒掩去。


“法维希政府要放弃在华租界了。”他说完,看罗浮生愣着,脸上余怒未消眼中却尽是茫然,不由叹了口气,又隐隐觉得好笑。“我只是怕你怪我瞒着你,挡了你送死,问一句试试罢了。谁知道你能气成这样?”


罗浮生回过神,松开了手,整个人跌回床上几乎是脱了力。他闭上眼,好一会,才咬牙切齿地骂,“罗非我发现,我迟早被你玩死。”


罗非躺回床上,像是有点内疚又给人惹急了,贴得近了些,将手探过去给罗浮生暖着痛处。


两人沉默了许久,罗浮生以为罗非都已睡了,正为自己说了什么丢人话在懊恼。罗非却闭着眼睛突然开了口。“咱们明天去医院吧,找几个好专家,给你好好瞧瞧。”


他回想起罗浮生说过,这条命是你的,我也该替你省着点用。非常后悔自己怎么没早些明白过来,逼着他再去治疗试一试。



13 黄兴晗



黄兴晗坐在车上,一眼就认出了窗外的罗浮生。


七年了,这人终于再次出现。黄兴晗几度以为,他真的藏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,也许都已死得悄无声息。否则自己找了那么久,怎么会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?


那人似乎故意不想被认出来,垂散着头发遮住上半张脸,一个人揣着手走得缓慢。挡住夺目的眉眼确实有用,远看不过是个皮肤白些的邋遢男人。可惜黄兴晗多年前曾和若梦,在地下拳馆撞破罗浮生打黑拳的事。那时强悍的阎罗王一朝落难,全上海的势力都落井下石,罗浮生骄傲,不肯成为若梦的负担,也是这样遮了眉眼,去老薛的拳馆里拼着受伤赚些佣金,多年后再见同一副倔强模样,只觉得仿如昨日。


可他今天出来是为受伤的同志拿药的。风声正紧,药品控制得很厉害,唯他有些门路可以拿到,约定好了的时间,禁不起耽搁。


既然那人回来上海,自己总有办法再找到他的。



黄兴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罗浮生。他在医院走廊,看着那人掏出一张医生手写的单子递去窗口,半晌接过鼓鼓囊囊一个纸袋的药,单手提着,又往外走。


将刚到手的药品交给手下,吩咐带回去给老薛,黄兴晗快步追了上去。


转过街角那人拐进一条小巷,黄兴晗刚追进去,就被两根钳子般的手指拧住脖颈抵在墙上。


罗浮生看清来人,也愣了一下,慢慢松开手。“怎么是你?”


黄兴晗捂着脖子咳了半天才缓过来,不由苦笑。他真是天下最冤枉的救命恩人了,当初救醒了就挨了这位一下,好在伤重没力气,不算太危险,刚重逢,又差一点被他捏死。


“我是知道你不想别人听见你的名字,才没喊住你。”他没好气的瞪了罗浮生一眼。


“谢谢你还记得,抱歉。”罗浮生露出个歉意的微笑。


黄兴晗有些恍惚,终于也笑了出来,“不过看你身手还这么好,我就放心了。这些年,过得怎么样?”


罗浮生没答,提起手里的纸袋摇晃,“就站在这儿叙旧?不找个地方坐下?先说好啊,你请。”


黄兴晗再度苦笑,理直气壮让恩人请客,果然还是那个恣意的罗浮生。



可进到附近咖啡馆,罗浮生也没点什么,只跟服务生讨了杯热水。


“不喝咖啡?”黄兴晗还当他转了性,知道客气。


罗浮生苦笑,抬抬肩膀,那只手从见面就揣在怀里没拿出来过。“我敢喝么?”


黄兴晗默然,忽不知道怎么接口了。原来这么多年,那伤还在折磨他。可看他的样子,似乎过得也不错,也知道去医院拿药治病,也终是活过了七年一直到如今。


“若梦在国外,还是一个人,领养了一个孩子。”


罗浮生点点头,表示听见了,甚至没有多问一句。


“罗浮生,你不想去找她吗?”


罗浮生抿了抿嘴唇,像是反复斟酌了词句,才缓缓开口,“罗浮生死了。”


“可你明明活得好好的!”黄兴晗为那个执着的姑娘心疼,不由语气重了些。


“呵,我还能不能活得好好的,你不清楚么?”那人终于抬起头,似乎脸色比刚刚苍白了些,隐约见汗。


黄兴晗又顿住了,他觉得这样逼罗浮生,确实有点残忍。救回来的时候医生告诉过他,这人恐怕很难活得长久,痛苦也会伴随他终生。他只是今日见着,又回忆起当初令人心折的阎罗王,一时错乱了。


也许别人的事,他真的没有资格插手。


“是我对不起她。”罗浮生沉默一会儿,喘了两口气,伏在桌面上。


黄兴晗陡然抬头,惊骇莫名,“你和别人在一起了?”


罗浮生许久没答,喉头咯咯作响,看起来是很严重,黄兴晗虽在生气,可看他这样,总归有些担忧,“要不要送你回医院?”


“不用。”罗浮生喘了两口,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药,扔给黄兴晗。


黄兴晗知道他没手拧药瓶,认命地取了一片塞进他嘴里。垂眼看了又是一阵怅然,强效止痛药。


罗浮生凑在杯子口嘬了两口热水,把药咽了,闭目趴在桌子上喘息。大概半个小时过去,才再次直起腰。


“我还没有资格跟那个人在一起,但你就当是吧。”


黄兴晗感觉无比的荒唐与愤怒,“你和若梦经历了那么多磨难,才在一起没多久你就‘死’了,我找了你那么久,不过是想着也许治好你还能给她个交代,或者起码能给她一个婚礼,你知道的她不会嫌弃你身子不好,只会开心失而复得,与你能过一天是一天。可你一走七年,回来竟说爱上别人了?是谁?”


罗浮生抬眼望他,眼神又变回没什么温度的疏离。“你没必要知道。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就好。林若梦的罗浮生死了,现在我这条命,属于另一个人。”


“罗浮生,你别忘了我也救过你,我不用你有欠我一条命的自觉,我只想让你给若梦一个交代。”


“你拿回去。”罗浮生嗓子哑着,窝在椅子里淡淡道。


黄兴晗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,更加认定罗浮生已变得不可理喻。“你宁可死也不肯再见她一面?”


罗浮生抬手看了一眼表,“我给你五分钟,你不拿,我就当做不欠你了。”


黄兴晗默默的瞪了罗浮生很久,五分钟过去,那人起身,拎上纸袋。“希望我们以后,不会再见面。”


黄兴晗泄了气,无奈点点头,望着罗浮生走到咖啡馆门口,推门而出,只换进一片门外的冷空气。



黄兴晗,向来不是这么容易罢休的人。


他心疼的姑娘,一直记挂着爱人没有来得及为她戴上戒指。多年来每每收到若梦的信,他都难止愧疚,愧疚瞒下罗浮生还活着,也愧疚虽然活着,他却没看住,让罗浮生竟就那样,带着满腔死志,悄无声息地不辞而别,一去多年生死不知。


罗浮生躺在医院里的时候,他曾真有一段时间,觉得自己是救错了的。他远观过罗浮生在上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刻,也近看过罗浮生被逐出洪门一无所有的时刻。可即便是那时,他依旧腰杆笔直,从不肯接受周济亦从不认命。他没想过罗浮生有一天,会被抽掉脊梁般,毫无尊严地在病榻挣扎,同时还不忘咒骂他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死了干净。


可这个人如今看起来,依旧痼疾缠身,精气神却似乎回到了以往的状态,好像还多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不知是这么多年适应下来顿悟了,还是因为他那个神秘的情人。


黄兴晗站在楼顶上,用望远镜瞧着对面那个窗户。


他查到,罗浮生现在就是住在这间公寓。


他为一个侦探工作。




今天是罗浮生拿药的日子。罗非上周陪他看完病,又等了几日医院才凑到大部分药品,只缺最后一种,需他们自己去想办法。不巧刚要出门,临时出了命案。罗浮生难得状况好点,让罗非不必陪着了,他一个人去,拿了药就回。


可罗非看完案发现场回到家里,又将线索整了三遍都没等到罗浮生,他蹲在沙发上盯着满桌子的照片文件,丝毫看不进去,脑海里里止不住般一遍遍推衍从沙利文到医院的往返路线。他磨着牙劝慰自己,若罗浮生路上严重了倒在哪片巷子,他总该知道去哪收尸。


在罗非坐立不安终于要出门找人的时候,罗浮生夹着满身凉气回来了,进门直直倒在沙发上,酒味熏天,满脸都是傻笑。


“我就是一混蛋,罗非。”


罗非吓得够呛,医生上周才说他绝不许再喝酒的。而且这番…怅然中带点解脱的自我剖析,虽中肯得很,他却怎么听都不对味儿。


咬牙切齿地将手探进罗浮生衣服摸了摸,许是酒精作用,腹部倒没有平时冷得吓人。恨恨将人拖起架进卧室往床上一摔,才给了罗浮生回应。“你还真有自知之明。”


黄兴晗眼瞧着罗浮生摇摇晃晃进了公寓,没多久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来关了窗,窗帘倒是没拉,可惜黄昏光刺眼,室内暗,再看不真切。


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太阳落山。




本杰明又在半夜接到电话,风风火火往沙利文公寓赶。


罗非等在门口,见人下车二话不说就拽着上了楼。


黄兴晗本觉那人也未必会对罗浮生多在意,一个正义的神探,一个却出身黑帮,如何能搅和着共事?更别说过日子了。他最早也是起过惜才之意的,可阎罗王虽为人让他折服,那顽劣执拗的性子却不适合加入。江湖做派,将义气和儿女私情看得比大局还重,难成大事。


可他等到夜里,目瞪口呆地看到房内那侦探一脸焦虑地围着床转,端水送药熟稔非常,脸上带着嫌弃,还有关切。


他确实觉得这人不同。单是跨过世俗观念地接受阎罗王留在身边,就与一般人不同。当初若梦也曾先入为主地存着偏见,罗浮生花了许久才令她改变看法,又共同经历许多才让她倾心于他。


大抵是药没太起效,那位罗侦探又打了个电话,估计是请了大夫,亲自下楼等着。


这样的照顾,他扪心自问,若梦也能做到吗?


若梦自然能。


可他想起当年拳台上下复杂的对视,又默默摇了摇头。


若梦没有这份机会的。


罗浮生,从开始就不会让若梦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。以往他也从不尝试依靠任何人,那是阎罗王的自尊,也是他从不肯给别人添烦恼的善良。


罗非或许没什么特别,或许非常特别,都不重要,他只是并非“别人”。罗浮生肯为别人死,现在却只愿为他活。


黄兴晗叹息着收了望远镜,知道若梦遗憾的那枚戒指,大概永远只能挂在脖子上了。也终于愿意在心里真正的答应罗浮生,再也不见。



14  罗浮生·罗非



自罗浮生吃上医院开的药,家里简直鸡犬不宁,罗非都怀疑药许是有什么副作用,让罗浮生莫名脾气暴躁,看什么都不顺眼。罗非自来牙尖嘴利说话刻薄,两人见天的斗个不休,往往最后以罗浮生被气得难受,罗非闭嘴伺候收场。


可药确实是有些效果的,就这么鸡飞狗跳的闹,自那日他发神经般酗酒归来,也没有过满床乱滚的大犯,甚至最近日日都能跟着罗非出去查案了。


罗浮生不再惦着死,肯治病,罗非就也不急着离开上海。他想开春后,天气暖些再带罗浮生去解放区。现下北方天寒地冻,局势紧张,大路不能走,小路又颠簸曲折,估计路上就能折腾掉人半条命,趁租界还没交接出去,洋人专家们多没回国,先将身子养养才是正事儿。


也是那次看了医生,罗非才知道,罗浮生当年伤势未养好就从医院跑了,那些受伤的内脏没愈合,许多处粘连,又是感染又是坏死,加上漂泊了七年,风餐露宿靠酒止痛地作践,最后还经历一场缺水少食的饥荒,而今还能喘着气都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,也难怪没日没夜的折磨他。


罗非咬着牙感叹简直活该。


他又忘了,人家本来就没想活,从医院跑了就是出去找死的,是他自己多管闲事的把人拉扯着多受许多罪。


医院能拿回的药大半是消炎药,只缺一种进口的特效药,这新药在研发当地都是刚开始投入使用,上海更是难买,罗非特意托了一个有门路的受害者家属,这才将将弄到几瓶。罗浮生不识好赖,还笑着讽他,说,真是罗大侦探,有面子,以前我是枉当了那么久二当家,给别人找个进口药都是等了好久才从海外运来的。


这是罗浮生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。语气没什么不同,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罗非听的时候正倒茶,手一抖茶水贱了一桌子。


他知道。


罗非一直暗中收集着罗浮生往年的生活轨迹,最早查不过是好奇心作祟,后来查是没案子无聊,自罗浮生同意治病以后,他查得格外用心,就是怕自己无意提起什么刺激了他,医生说这病治疗期间,最好不要有情绪大起大落。他的过去太沉重,罗非生怕一个不好,刚有点起色的身子又将被打回原形,甚至更坏。


可罗浮生竟自己提了,提的还是那个阎罗王最狼狈的时候。罗非听说为了这份药,罗浮生被陷害运毒,逐出洪帮,而这药,是为林若梦求的。


他擦干净桌子,手还有点抖,貌似无意的抬头,观察罗浮生状态。


那人什么反应也没有,一只手还是习惯性揣在怀里,另一只手拿了罗非倒的茶正喝。


罗非尽量把语气放的随意,心里却提起十万分的专注,“什么药啊,这么金贵。”


罗浮生没什么异样,还在那吸溜热茶,“嗨,给一个朋友治嗓子的药。”


“嚯,治个嗓子这么大动干戈。二当家真是有情有义。”罗非手指收紧,垂下眼摆弄茶壶。


罗浮生淡淡瞟来一眼,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,心情很好的样子。



晚上两人躺在床上,罗浮生忽然去抓罗非的手,罗非正靠在床头看书,被他一拽,书掉在床上合起,估计要翻许久才能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了。


罗非顾不上心烦书的事情,身子挪了挪把手顺从的递到罗浮生腹部,眼神有些担忧。“又厉害了?”


罗浮生眼睛里却有点狡黠,眨了眨,“凉的难受。能喝点酒吗?”


医生严令禁止罗浮生再饮酒,何况那天罗浮生借着取药由头喝的酩酊回来,夜里醒了酒,又疼得让罗非不得不求助本杰明。罗非狠狠心,干脆将家里所有好酒悉数送给了警署同僚。这阵子两人吵的架,几乎全是罗浮生喝不到酒成心找茬儿。


这人简直就不可理喻。罗非冷着脸,“还剩半瓶跌打酒,你喝呗,喝死你我省心,大不了再雇个保镖。”


罗浮生笑,“那谁让你不搭理我,我闷得慌。”说完指着屋子一角的萨克斯,“我想听你吹那个。”


罗非无奈撇嘴,可又隐约觉得罗浮生怪怪的,最近越来越容易跟他没事儿找事儿了。就不该治,没那熬人的疼磨着,省出点精力就开始拿他消遣。


“您二当家执掌美高美的时候还没听够?我这点小把戏就不献丑了。”


“那爷给你唱个小曲儿吧。”罗浮生不接他茬,坐起身,还真像模像样的清了清嗓子,张嘴就唱起那段他以前总哼哼的戏。


罗非一把捂住他嘴,“省省,大晚上你不睡别人还要睡。您要是身子好了,有劲儿没地儿使,赶紧出去睡沙发,还我一清净。”


罗浮生眨眨眼,又笑得欠揍,“那怎么办,我就想听点什么,你不吹我自己唱还不行?要不你给我唱一个。”


连日来的胡搅蛮缠给罗非气的没着没落儿,压着的火儿终于爆发,开始口不择言,“要听戏去找林若梦听去,我……”


罗浮生突兀垂下头,安静了,罗非一惊,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赶紧伸手去摸他肚子。


罗浮生倒回床上压着罗非的手,竟一下就开始疼的喊出声。


“浮生!”罗非大惊失色,要下床给他拿药,可罗浮生摁着他的手不撒开,就是不让他走。罗非正害怕的当口,忽然看见罗浮生皱着眉紧闭的双眼,睁开一只偷瞄他。


“罗浮生!别装了。你无聊不无聊?”他上了当却半点气不起来,还悄悄松了口气。


罗浮生终于笑开了,但依然抓着罗非的手不放,只是这次没有摁在身上,而是攥在掌心。


“罗非,我不想等了。”他微微笑着,语气却变得正经起来,“我本来想再好一些,再跟你说,可是我等不及了。”


罗非睁大眼睛望他,心里已经猜到他要说的大概会是什么,却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。聪明人终究也逃不过当局者迷和患得患失。


之前罗浮生说,阿福是拖累,互相拖累。那时对罗浮生来说,再见故人,已经没有任何意义,要么他带着期盼咬牙活着,要么让对方再接受一遍他的死亡。可如今治疗初见成效,罗非没问过,心里却一直做着也许罗浮生有一天会辞别他,要去找林若梦的准备。


罗浮生语速缓缓,像是闲谈,“我以前想着,这一辈子也不会剩多久了,有些事儿带进棺材里最好,免得徒惹你为我难过一场。你对我什么样我一直有数,可是我宁可让你觉着我活在过去里。毕竟为朋友哀悼,和为爱人哀悼,肯定是不同的。”


罗非手指收紧,但还梗着脖子嘴硬,“谁跟你是爱人。”


罗浮生也不在意,笑着继续说,“对,不是爱人,等我有天撑不住了,你也能就那么淡淡的放下了。”


罗非不说话了,他心里酸的难受,那时罗浮生挣扎在病痛中,有多煎熬他看得太清楚,可原来这人,还有力气为了他转这么多念头。


“但是现在既然我还能多捡来些时间,我就贪心了,不想忍着了,自私了,想跟你在一起,一天都不想再浪费。”


罗非再也忍不住,用自己的唇堵上罗浮生的嘴。阎罗王那两片薄唇向来厉害,平时能气得他冒烟,今天更一字一句剐得他心疼,他听不下去,也没必要再听下去了。


罗浮生伸手揽住罗非的发,像在发泄这么多年的压抑委屈般,急切地撕咬那两片唇,两人的身子逐渐纠缠到一起。


罗浮生疼了太久了,久到阎罗王烈火般的性子燃尽成灰,被风吹散,只剩下一腔熬不过去,一心求死的懦弱。这份懦弱一直延续到了罗非给他重新添薪加柴,又点起光明,才渐渐退去。他可以放弃求之不得的解脱,可以为他备受煎熬苟延残喘,可以不求仅有时间里的耳鬓厮磨,他是将死的人,只要能让罗非在他走后别太难过。


这也算是他想到最好的报答。毕竟是罗非,将已经化为尘埃的罗浮生,从污泥捧起,掺上心血地重新捏成了一个人型。


可谁叫重新为人,愿意求生的罗浮生,又见着了能活下去的希望?哪怕并不能完全治愈那份疼痛,但见到起色后罗浮生忽而有了信心。只要罗非在身边,他无论如何都会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人世。



罗非脸色潮红地躺在床上,余韵还未褪尽,浑身要被拆碎般的酸疼却争先恐后彰显着存在感。


他有气无力地看着刚刚结束了剧烈运动,又难受起来的罗浮生,“你怎么样?”


罗浮生揽着他,拽着他的手压进造反的地方,脸上虽有痛色,却盖不住那份得意,“担心你自个儿吧。”


罗非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

罗浮生喘着粗气,“总算你是我的了,爷高兴疼一会儿,解闷儿,不行吗?”




15 唐小小


唐小小做梦也没想到,她这辈子还能再见着阿福哥。


那个带阿福哥离开治病的神仙,与一个好看得也像神仙的男人并肩而来,给解放区的孩子们带来许多许多来自大上海的新鲜玩意儿。


两个神仙在她身前蹲下,笑着问还认不认识了。


她花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她的阿福哥,他看起来不再瘦得吓人,以前总躬着的身子也直了起来,收拾干净以后,比画里的仙人还要好看。


她收到了一大袋名叫巧克力的糖果,香香甜甜的非常好吃,那个神仙一样的,叫做罗非的哥哥还送给她一个保温桶,说保温效果好,以后上学堂可以带饭用,洗干净了的。


唐小小捧着保温桶,眼泪汪汪,让神仙哥哥留着,给阿福哥用,他常肚子疼,要是疼起来的时候吃到些热乎乎的粥,一定能舒服点的。


她阿福哥感动又好笑地揉揉她脑袋,告诉她,东西太多带不走,而且他的病已经好多了,这次来看过她以后,就要和罗非哥哥一起去地球的另一边治病,保温桶可以到了那边再重新买,说不定以后治好了,还用不上了呢。


唐小小高兴得都要哭出来了,在那个她最艰难时候给她温暖,救下她生命,再怎么痛苦都要对着她笑的阿福哥,终于要脱离那吓人的病痛了,她就知道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。



唐小小和二十个兄弟姐妹一起,目送那两个身影又并肩走远,上了车,消失在路的尽头。



两年后的某一日,唐小小收到一封来自海外的信,里面只有一张照片,是阿福哥与罗非在海边的合影,两个人勾着肩膀笑得很灿烂,照片背面有钢笔写的字,唐小小已经上了学,能认识,那上面写着:


答应你治好你哥哥,我做到了。——罗非。




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


写这篇的初衷是在深夜跟小狸聊着聊着福至心灵了


我说:

“我要把骄傲的阎罗王,打碎了碾成泥撒一地,再让罗非举着放大镜,一点一点把他拼回去。”



希望你们喜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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