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生非】1942番外·北窗

1w9长篇预警

前文入口:【生非】1942

视角不同,时间线是平行/错乱的

感谢小天使  @薄荷茉莉气泡水  的打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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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秦小曼



秦小曼骂罗非铁石心肠是有原由的。


不只是他可以剥离表面的迷雾,精准预判到那看似最不可能的、残忍的真相。不只是他可以理性乃至冷酷地,逮捕所有触犯法律的犯人,且不论其是否情有可原。


其实还包括,他对阿福的态度。


她是眼睁睁看着那人进门时候腰都直不起的。上楼的路走得摇摇晃晃,一只手撑着扶手,在扶手上留下一路黑黑的指印。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布衫,随着那把骨头架子咣当着,后襟不长,上了几节台阶就能看见腰,还有那遍布凸出疤痕的背。


罗非介绍说,这是他的新助手,主要职责是保护他周全。


秦小曼眼睛张大,和汪苏苏对视一眼,感叹罗非一定是疯了。这人连自己活着都像是花尽力气,还要为他罗非,这个出尽风头被大上海所有暗中潜伏的罪犯虎视眈眈的神探,出生入死不成?


后来有次,阿福下楼的时候踉跄,差点栽倒,她看了不落忍想去扶一把,罗非在那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,力度不轻。他绷着嘴角对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,然后冷冰冰地望了阿福一眼,率先出了门。


已经收拾干净,苍白清瘦得令人心疼的阿福,似乎没有对罗非所为的任何不满,就那么双手插在衣袋里,笑嘻嘻地缓缓跟了上去。


秦小曼气不过,与苏苏姐说了许多回罗非简直不通人性,像个冷血动物,不知道那胸膛里跳着的是不是一颗人心。


汪苏苏女士轻轻摇着扇子,不置可否,笑意在眼中流转,对秦小曼说,你还太年轻,怎么懂男人。



秦小曼对这个满身病气的新助手心服口服,是霍文斯枪决前,给罗非设最后一局的那次。


他说自己留给罗非的谜题就在心理诊所里。要不要揭开真相,找回消失的资金,就看罗非能不能破解出答案。


他们三个人去了那家贴上封条的心理诊所,却在楼下碰上了大批持枪的黑衣人。


罗非拿着文件袋躲在一个箱子背后当作掩体,秦小曼蹲在一个柱子后面拔枪瞄准企图突围。而阿福,大大咧咧地站在空旷台阶,一只手插在衣袋里,似丝毫不怕被打成筛子。


他也没有被打成筛子。


那平日病怏怏的身子,几乎是残影般,瞬间迫到最近一个枪手面前,来人吓了一跳,枪口顶在阿福胸前就要扣下扳机,零点几秒内,那颗上膛的子弹被两根指头朝后一卸,脱了膛掉在地上。


子弹落地声提醒了一触即发的两方人,那些黑衣人几乎是瞬间调转枪口瞄向阿福,秦小曼也开始瞄准角度合适的对手开枪。阿福一只手提着那倒霉蛋的领子挡在自己身前,另一只手甚至都没从怀里拿出来,闲庭信步般到找上了下个已经在换弹夹的对手。


他踏着不紧不慢的节奏,让一个个对手被自己人的子弹打成淌血的破麻袋,接着再换上一个新的肉盾,脸上没什么特殊表情,不急不躁坦荡非常。敌方的表情逐渐从狠辣变得惊恐,那人像是踩着死神催命的步伐,无论如何去努力,似乎都避不过这病病歪歪的怪人,从容地将他们送进黄泉。


秦小曼子弹打完,低头换弹夹,目光瞥到躲在箱子后,偶尔侧头向外看上一眼的罗非身上。他也不是不紧张的。手指将文件袋攥得皱了,脸色苍白绷紧嘴唇,每一次在火力间隙抬头,都能将眼神精确地落在阿福背影上。


“你还像个男人吗?出去帮他啊!!”秦小曼吼了一嗓子,她实在不懂罗非这个人,怎么可以让那样一个家伙独自顶在前面。


罗非没回答,目光却一紧。


似乎是秦小曼的怒吼让阿福分了心,他往这边看了一眼,让手里被捏着脖子当成肉盾的家伙一肘顶在了身上。


阿福身手稍顿,又瞬间扯出个狰狞的笑容,另一只手终于从衣服里拿起,两下卸掉了手里肉盾的膀子,舔了舔溅到嘴边的血点。接着一边前进,一边咿咿呀呀地哼起了戏。


而罗非,听到那戏后,反而收回目光,坦然地转过身背靠木箱坐下了,垂了眼无奈地摇了摇头,还挂着点了然的苦笑。


秦小曼为这两个怪胎的相处模式震惊了,外面枪林弹雨中隐隐约约地传来断续戏腔,气氛难以描述的诡异。


警署援兵到的时候,阿福弓着身子蹲坐在最后一个枪手身上,一拳一拳像是泄愤般,压着戏曲的重音揍在那个家伙脸上。那人已经满脸开花,吐出的血里还有牙齿碎块。


阿福拿身上穿着的罗非的毛呢外套蹭了蹭脸,人血在他白得病态的皮肤蹭出触目惊心的痕迹,朝罗非没心没肺的笑,那一幕仿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。


他说,我可没杀人昂,都是他们自己人动的手。


罗非很嫌弃地瞥了瞥他,指着他身上自己的衣服运气,最后有些咬牙切齿地转向秦小曼,“我的助手也算救了你,他弄脏的衣服,就拜托你了。”



命还是金贵的。何止是洗那血水淋漓的外套,当晚秦小曼还被使唤着烧了三四壶开水。若不是她知道那是给阿福用的,险些以为罗非往家里领回了临盆的孕妇,要涉猎接生的生意了。


她拎着开水上楼,阿福已经悠哉悠哉喝上了烫得温热的酒,窝在沙发里,白净双脚赤着,踩在罗非给灌的暖水袋上,肚子上还压着另外一只。


“哎,要不你给他煮碗面吧,我怕他干这么喝,把自己喝死。”罗非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,头也没抬,整个人醉心沉浸在新获取的资料中。


秦小曼气得一跺脚,把下一瓶威士忌摆到水盆里,续了热水烫上,然后转身下楼煮面去了。



2 汪苏苏



汪苏苏女士对罗非的信任,有点像狂热信徒对于主的寄托。罗非说的永远是对的,如果有错,一定是坏人在误导大家,让所有人认为罗非错了。


所以她从未忧心罗非会带回家一个坏人,即便带回时候那人模样极不体面,蹭得到处脏兮兮,害她收拾了许久。


罗非是少见对一个人这么看重的,她一眼就能看穿。


秦小曼还是个小姑娘,毕竟不懂得。若这人真的对罗非没那么重要,若罗非真的铁石心肠,他那么懒的一个人,怎么会冒着大雨去找本杰明拿药呢?


罗非又是那么不甘寂寞,甚至于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人,又怎么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安安分分地呆在公寓,只为跟一个捡回的流民拌嘴?


他不过是担心他身子不好,又敏感地怕自己的担心伤人自尊,装出一副嫌弃到不行的样子,借着讽刺挖苦,掩住一颗真心,贴身照顾罢了。


汪苏苏有一天在天台看夕阳,罗非刚巧上来,点上一支雪茄。


汪苏苏终于还是没绷住,问,那个阿福,到底是什么来头?


罗非吞吐一口云雾,眼神迷离地望着金黄天际,说,是个可怜人,也是个英雄。



直到一天,汪苏苏终于从本杰明处知晓,那吊儿郎当的阿福为何是个英雄。也是终于知道了,阿福真正的名字。


上海滩如雷贯耳,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王。


罗非对人的态度没丝毫变化,其实沙利文公寓的每个人,都没有因他是谁而有什么变化。他就是阿福,一个身体不好,也许有故事的家里人。


哦,叶常青那个拎了好酒补品来探望的家伙不算,他拜偶像一般来套近乎攀关系,不过是为了多些朋友好办事,看中阎罗王手里的人脉罢了。


其实汪苏苏在许多年前也与大名鼎鼎的阎罗王遥遥见过一面,她在听交响乐跳交谊舞前,也是听戏的。那时候的阎罗王,是个再体面不过的人,衣着总是整齐精致,手指也纤尘不染,甚至难以联想他那个刀口舔血的职业。只不知道后来经历了多少,才叫那人变成了如今的阿福。


可抛下世俗之见,汪苏苏却觉得阿福也许活得更快活些的,毕竟他总是笑着。


她在遇见沙利文先生前,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交际花,依附过各种各样的男人,男人大多都是同一副鬼样子,总说得好像世界繁华也唯青睐一个你,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些肮脏欲望。真遇到考验,没有靠得住的。


于是那些年月里的罗浮生,是汪苏苏不敢相信的存在。为了个戏子将上海滩搅得鸡犬不宁,最后曾经的三巨头覆灭,竟或多或少都跟这个身世复杂些的戏子有些瓜葛。


而她的不敢相信,并非吃不着葡萄就嫌酸的心情,只是漂泊不定的情路,不允许年轻的汪苏苏想象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蠢人存在。


你要一个盲人,如何去描述一束光呢?


他与别的男人,实在太过不同了些。


后来汪苏苏遇见了沙利文先生,其实也是抱着自己已残花败柳,输无可输的心态去接受了沙利文先生的温暖。自那以后她逐渐明白了,理解了,原来男人也分的,有真心的不多,但竟也是真的存在的。可惜这颗心命短了些,未及几年就早早舍下她去了。


因而汪苏苏是为罗非担忧的。罗非再怎么聪明绝顶,不过是个凡人,他自己或都未可知,他望阿福背影时,会流露多少道不明理不断的情愫。而阿福是否懂,她也拿不准。


有那样的过去,而今又病得这般重的这个人,即便是懂,又能拿什么回应?


可她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,便释怀了。


因那人是有过回应的,也是回应得深知分寸的,甚至比她的沙利文先生更通透与极致。


她发现那人坚冰般冻得深重的死志在逐渐融化动摇着,是在冬至那天,罗非单独出门查案的时候。她还在楼下厨房包饺子,忽然被楼上传来的像是玻璃制品打碎的声音吸引,心里哆嗦张皇,这个公寓不能再死人了,再死一个怕是真的就租不出去了。


循声上楼进了罗非房间,她几乎是怔住了片刻。


那曾经活在她无法想象的光芒中,惊才绝艳的人,即便变成脱胎泥水般不堪模样也从未示弱过的阿福,此刻面色灰败地在床上辗转着,许是不知罗非没有锁门,竟一边喘息,一边压制不住地痛吟。


她惊慌失措地去翻找罗非从本杰明那讨来的止痛片,动静惊扰了床上的人,那些饱含痛楚的声音瞬间消失,只剩下带着压抑的粗喘,和破碎的话。


“别找了。能忍。他说,能忍就不吃。”


汪苏苏失魂落魄地清理了他失手打碎的玻璃杯碎片,又将罗非灌好又冷掉的热水袋换上新的热水,一言不发地离开。


她下了楼才想明白,若是求死的人,又怎会在意那飘渺未卜的耐药性,该舒服一时是一时才是。他还在为将来筹划,却不肯让罗非知道,许是清楚自己身体破败,以致再给不起一个承诺。


汪苏苏被这两人的苦,苦得眼眶发紧心头发堵,她拿下舞曲的黑胶唱片,换上另一张蒙尘许久的牡丹亭。然后在昆曲哀婉凄楚的水磨腔里,一直抹眼泪至罗非查案归来。



3 本杰明



本杰明是亲手调查的阿福。得知他也许就是大名鼎鼎的阎罗王后,又特意花时间调查了这位的过去。


罗非是本最好的朋友,所以罗非交代的事情他总是格外上心些的。可惜本杰明没有罗非那鉴伪存真直视本质的能力,他只能起到资料收集的作用,那份资料里既有将阎罗王妖魔化的坊间传闻,又有一些人对其所做职业的诋毁。无论何种年代,人们总是对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更感兴趣,对大人物尖酸刻薄以凸显自己观点独特的哗众取宠之辈,亦为数不少。


真正有话语权,和罗浮生见过面说过话的,其实不过两位当事人。


一位在石库门有套房子的小老头,另一个是牛记生煎的店主。


小老头的叙述中,阎罗王以势压人地威逼他,把他的房子用不如白送的廉价房租,租给了一个小姑娘。本杰明已灌了满耳朵对阎罗王的中性及负面评价,正要叹息又是坏消息呢,可错愕地发现他说的时候,倒也没有多愤愤不平。


是因为后来那间房子成了影星林若梦的故居,以至于开放观光后,收入斐然吗?本杰明也没有深究。因那小老头说完又带着三分惋叹的沉沉念叨一句,那么霸道嚣张的家伙,怎么说死就死了呢?


本杰明不解地望他,小老头嘬着旱烟袋,自顾自地絮叨。


早先人在的时候,只觉得又怕又讨厌,可没了他吧,毛贼强盗,江湖骗子,什么外来的小赤佬都能欺负欺负我们这些本地良商。那阵子洪帮没了,兴隆馆也没了,原先被两大势力压得喘不过气的流氓们各自伸出爪子,抢夺地盘的,规模小到让人发笑的械斗,日日都能见着几起,道上好汉们谈不拢,可怜的不过是我们这些老实百姓。老早以前后巷有个米酒铺子,那刘掌柜胆子小,阎罗王刚没那个月里,光例钱就缴了四份。卖个米酒,哪有那么高的利润哟,没熬几个月,就把铺子卖了,乡下种地去了。


小老头收了旱烟袋,佝偻着背,抬头望望天空。“人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。怎么偏到他这儿,就不灵了?哎……”


本杰明若有所思,又摇摇头,辞别小老头,朝着牛记生煎的店铺去了。


他已经做好准备,接下来去拜访的会是另一个苦主。


牛记生煎的老牛已经岁数大了,不再亲自做生煎,只给儿子儿媳打打下手,装装包子。见本杰明排了长队,只为了打听阎罗王的事情,像是愣了愣。随后抱歉地冲他微微鞠躬,恳切地问能不能傍晚再来。这时候人多,不好说话。


本杰明看了看身后长龙,也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人红火兴旺的生意,点点头回了警局。


暮色西沉时他如约来到牛记生煎,外售窗口已经合上木板,老牛掌柜怀里抱着鼓鼓的一捧纸袋子,垂着头坐在门口台阶上,不知在想什么。本杰明上前打招呼,老牛站起身,身上的围裙沾着些白面粉,一张沧桑面孔上,堆满朴实的笑,像招待老相识。


“我许久不做,手艺生了些,后生你将就尝尝,也算我没有怠慢二当家的朋友。”


“您…跟罗浮生很熟吗?”本杰明没有想到他还能托福受到这么高的礼遇,一时受宠若惊。


老牛将一大捧纸袋子一股脑塞给他,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双手。“算熟的,熟的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,像是为接下来的话有自我抬高之嫌而尴尬,“他最喜欢吃我这儿的生煎,从小吃到大。”


本杰明来了兴致,也不讲究地在台阶上就地坐下,打开一个纸袋。


热热的蒸汽冲破油纸袋子,那是生煎还烫呢。


本杰明捏起一个塞进嘴里,油脂的香气与酥脆的口感在味蕾上层次分明,惊艳地唔了一声。


“您认识的二当家,是个怎么样的人?我听到的,当然我无意冒犯逝者……总之,风评不一。唯那身手,倒是公认的好。”


老牛姓牛,也大概真有几分牛脾气的,吊门忽的高了些,“他们胡说八道的!后生你可不能瞎听。二当家是好人。”


“哦?”本杰明来了兴致,“您要是有空,不妨与我多说说。”


“从哪里说起呢……”


老牛目光飘远,像是陷入了回忆。


罗浮生上马洪帮二当家,可是真材实料一刀刀靠战绩拼上去的。他至今仍存于世的传说里,就有他单枪匹马拿下最为抢手那个码头的一战。只是传的越来越邪乎,已不知当初究竟是一打三十,还是一打五十,还是一打一百八了。


老牛用自豪的语气将阎罗王的几段传闻,又换了个视角给本杰明讲了一遍。那个暴虐横行的阎罗王,也逐渐在本杰明心中有了另外一副模样。


老牛讲得激昂,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,转眼就低落下来。


“其实这些不过是过去的事,我想他自己也许都不在意了。”


“可我不能不记着的。人不能忘恩负义的。”他忽而抹了把眼睛。


“我记得有年,我老婆子病了,店里生意虽好,不过是微薄收入,一有个大病,也就垮了。崽子们还小,帮不上忙,只能关了铺面,想着把这门脸换些钱,找个大夫好好治病。二当家大概是来了几次没吃到生煎,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我们家那些破事儿,劳他一个大人物,记挂着,差人送了几次钱来。我们那时候哪敢接?不接就把钱捆在沙包上,从房顶扔进来。”


“……我记得有天夜里,房外头四五个半大小子,一边嚷嚷着:二当家说你不收不行,他等着吃生煎!一边儿往院子里投沙包,投了好几个,像天上星星砸下来。那场面,我这辈子都记着。”


“虽说后来我老婆子没福气,没熬过去。但是我们一家永远都承二当家的情。无论什么时候,这店里总有他一份生煎。”


老牛朝本杰明双手作揖,“你来打听他的事儿,我不问缘由,只求若是有天你能知道他葬在哪里,要去看看,请务必来找我,帮我捎两袋生煎去他坟前。”


本杰明觉得生煎也许是太干了,他噎得难受。


他硬将嘴里的生煎全部吞下,割得喉咙疼也不顾,沉着嗓音郑重回答:


“您放心,我一定带到。”



4 罗非



罗非没想刻意隐瞒阿福就是罗浮生。


在他看来,那个在空荡鬼城里,身体已支撑不住伏击的强度,便将剩余食物尽数分给了孩子们的人,那宁愿忍受饥饿和病痛,仍泰然慷慨地等待死亡的人,他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并不输给罗浮生。阿福值得被尊重,也不该在生命最后活得那样有失体面。这是他不惜挟恩也要把人带回上海的初衷。


而罗浮生,不过是另一个维度的阿福,不过是那时那人还有余力遮掩本心,不过是江湖人江湖事,本该江湖了。


但是沙威探长没能这么想。


罗非这个顾问,毕竟是警署的王牌,也曾是警署最优秀的警探,虽没做几年就宁可离开体制,去做侦探了。他自己不惜名也不惜命,沙威探长却是惜才的,即便不好强迫什么,也总归是要劝劝。


他对罗非说,黑就是黑,你留一个那种出身的人在身边,传出去不合适。


罗非笑道,沙威探长都做到探长了,不会还天真的认为这世界非黑即白?再说了,我的助手,可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大姑娘还白呢。


沙威抖着手指头对他指指点点半晌都没崩出一个字,良久后才说,总归那人身上带着人命的。


罗非笑容变淡了些,低头搅着手里咖啡,语气幽幽,颇有咬着牙关的意味。“国民政府为了抗日,炸决黄河一角,我到河南的时候,不少村镇都淹没了,加上旱灾,起码百万国人尸骨未寒,百万家庭支离破碎。是黑是白?”


“战略怎么有黑白?”


罗非抬头望他,微笑已经彻底消失,“公董局对日军在租界渗透的势力装看不见,是错是对?”


“政治如何有错对?”


“你说黑的那个人,倒是比你立场清晰得多。”罗非将咖啡轻轻磕在桌子上,站起身朝门口走去。


“哎,罗非!”沙威探长深深吐气,摘了帽子,靠进沙发里似是有些颓唐。他终是收了长官般义正严辞的口吻,露出掩盖之下,长辈对晚辈的担忧。“我也只是怕他的身份露出去,往日的仇家找上门,牵连到你身上。我知道他是好人,可这个年头……好人总是不长命的。”


罗非脚步顿了。仿佛也对自己刚刚的咄咄逼人有些歉意,拄着手杖在门口站了几秒,忽轻笑一声。


“看来他不止立场比您拎的清,脑子也比您周到。早早就封了大家的嘴,不让把他的身份往外说,只不过我还没答应他,我觉得没必要瞒。而且……我可没说过他是好人。”


“你就答应他吧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沙威探长疲惫地喃喃。


罗非扬扬自己的礼帽,头也没回,语气轻巧。“知道啦,我会考虑的。走了。”



罗浮生,好人?罗非直到上了车仍在暗暗咂嘴,从某种角度来说,这可绝对是个祸害。


他还要抓紧回家,看看那个祸害有没有在他交一份报告的间隙里就把自己给喝死。这些日子家里的酒消耗得太快了,虽然酒精确实可以麻痹神经,罗非也没真抱着让这祸害在他身边遗毒千年的期待,可为了止痛这么吓人的喝,难道不会死得更快吗?



“会的。”


本杰明收了针管,有些不忍和担忧地看着像是搁浅的鱼一般,浑身湿透,喘着粗气的罗浮生。


罗非送他下楼的时候欲言又止,本杰明凭着多年对好友的了解,为他宽了宽心,“没事,如果严重了,随时叫我,反正我孤家寡人的,也没什么事可耽误。解痉止痛的针我又开了一些,这个冬天恐怕不好过,你要有准备。”


罗非皱眉不语,本杰明拍拍他的肩,“他想喝你就让他喝吧,已经这样了,影响不了许多。既然你决定要他活着,管酒就算是补偿了。”


罗非回了屋,注射的针剂已经起效,人嗓音还虚着,可也有力气嘲笑他了。


“怎么着?你那脸色是准备给我出殡吗?”


罗非瞬间瞥了他一眼,“要是出殡我就楼下挂红灯笼去了。”


罗浮生笑得格外开怀,很是吃罗顾问的冷幽默,“对,这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,说好了昂,我要那种画着小人的花灯,还有,你得给我烧个穆桂英,再来个王宝钏。嗯…虞姬也要,霸王别姬也是名段儿。”


罗非想了一下,啧了一声,“你这人,怎么净惦记别人老婆?”


罗浮生笑得上不来气。


夜里睡觉时,一片寂静里只有台灯幽幽放着暖光,两个人各自与被子卷成一团,肩并肩平躺着。


罗浮生忽低低说了一句,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,张灯结彩,风风光光的送我走。


罗非翻了个身,背对他装睡,没有回答。


他闭着眼攥着被子,心里恨恨地骂,何止祸害,还是冤家。



5 罗浮生



罗浮生也没想到,有这么一天他阎罗王真的会怕死。


原来罪犯并不算危险,谁也无法未卜先知地阻止有人憎恶这个世界,觉得肮脏,需要改造。这种所谓有信仰和坚持的罪犯,往往遵守他们心中的游戏规则,即便那令正常人难以理解,但也大都有迹可循,且骄傲又自负,不会在罗非已经赢了后,有失风度地不肯认输。


刚巧,罗非一向赢得漂亮,所以历来面对那种罪犯时,虽看起来凶险,反而没那么令人耗神。


真正危险的,是那些被逼上绝路的普通人。


他们胆怯,懦弱,愚蠢又没有做好会失手的觉悟,真正被戳穿的那刻,往往会失去理智,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一线虚妄生机,比如现在。


罗非被挟持了。


在罗浮生眼皮底下。


他在前一刻还娓娓叙述着对方并不多么精巧的布局,罗浮生听得发困。下一秒异变陡生,罗非提前吩咐,要防范同伙偷袭,罗浮生防住了同伙,却没防住那个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弱女子。


她脸上全是眼泪,可神情狰狞又癫狂,用一把不知由何处得来的手枪顶着罗非太阳穴,要一辆车,还要放她们离开。


罗非很配合,双手投降让她别激动,走火就不好了。


众人让开一条通路,罗浮生扭着那同伙上前,要求交换人质。只要能把罗非安全从这个情绪不稳定的持枪犯手里救回来,也许,他也能顺便得到,他期盼已久的解脱。


他是这样觉得的,可他如愿把罗非换走,疯女人将枪顶在他身上的那刻,他望见了罗非的眼睛。


罗非难得乱了方寸,眼神死死盯着他,紧崩着嘴唇。其实这表情秦小曼很熟悉,一如每次罗非很自觉地袖手,让罗浮生站出来实现自我价值时的模样,只是罗浮生还从没这么近地撞见过。


罗浮生觉得心里有一处动了动。他被枪顶着,跟着两个杀人犯走出建筑,周围是持枪瞄准的警察,和一辆车。


“枪都放下。”


罗浮生没有回头,可听得出,罗非的声音明显是咬着牙关发出来的。


警察们迟疑片刻,见不远处叶常青挥挥手,才放下了枪。


神经紧绷的女子哆嗦着,顶了顶罗浮生,让他去开车。罗浮生翻了个白眼气得笑了出来,半转过身,微微撩开衣襟,露出里面一直卡着腹部的手。


“身体不好,还是让你的同伴开吧。”


“少废话!”女子双眼凸出,身体微微弓着,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攻击姿态。罗非的手在袖子里用力攥着自己的指节。这样的情况下,她随时可能失误扣动扳机……


他刚上前半步,要提出还是由自己来做人质开车送他们,话还未及出口,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,咔哒声。


那柄枪的前端,一面小旗子弹了出来。



女子和同伙基本上是在五秒内就被摁倒制服了,可罗非浑身冷汗几乎湿透衬衫。


如果那不是一把玩具枪,是一把真枪……


他走到罗浮生面前,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越过他先行上了车。


那人还是笑眯眯的,可又似乎笑得有些不同。



罗浮生觉得罗非兴许是吓着了,一路都没挖苦他,他也乐得自在,窝在后座上闭目养神,可萦绕脑中挥之不去的,却是罗非那双眼睛,和他紧抿着的唇。


要是替他死了,他会伤心的吧。


“下车。”


罗浮生还未及感慨后怕多久,就被拍了拍,睁开眼,立刻伏低了身子,怒骂一声,“罗非你干什么?!”


车停在牛记生煎的档口,眼前还有密密麻麻排成长队的人。


罗非站在车门边,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“给你买生煎,奖励你尽职尽责。”说罢还有点不耐烦的皱眉,“赶紧下来。”


罗浮生表情僵硬,眼睛扑朔扑朔失措地乱眨,还梗着脖颈嘴硬,“不饿,回吧。”


罗非冷笑,脸上肌肉微微僵着,似乎咬着牙。“那你等着,牛掌柜恳求说给你上坟的时候一定要来他这拿两袋生煎,替他祭拜你,我现在就去告诉他,我把坟给他迁来了。”


“罗非你疯了吧……”罗浮生伸手把罗非扯上车,才一激动,那处情绪化的器官就又活力满满地造起了反,罗非只觉得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忽而变得格外使劲,然后这人就猛地折了腰,额头一下抵在司机椅背上,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
罗非这才从那莫名冒出的愤怒中清醒了一些,垂头深呼吸几口,上车关门,拍拍司机座椅,“回沙利文公寓。”


罗浮生重重喘息,却没撒开罗非的手腕,他摸见指下脉搏跳得很快,他知道这时候,也许罗非需要他掌中这点温度。



6 罗浮生·罗非



严冬正如本杰明说得那样难熬,甚至刚刚入冬时更甚。


罗非常常回到家的时候都能碰见罗浮生是昏迷状态,排除他是睡着,是因为睡衣永远都是潮的,床上无论有多少东西,都会散落一地。


罗非有优秀的现场还原能力,他进门一路捡,就可以顺便判断出,这个枕头是罗浮生刚开始难忍时踹到地上的,那时候他还有余力。被子是快失去意识的时候被他滚下床的,还有一半压在他腰下。


罗非一路收拾,一路就突突的心里发紧。


他生怕他走到床边的时候,那人身体是冰冷而僵硬的。


罗浮生倒一如既往地看得开,偶尔有精神,还会喃喃地念叨几句。


罗非只能左耳进右耳出,他不敢往心里去,因他有次听见一句,罗浮生注射完那种有些副作用的止痛针剂,眼神涣散地朝着他,像是自语,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。


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”



他也许会熬不过这个冬天。本杰明将手按在罗非肩上,轻轻拍了拍。


罗浮生应该在注射后不久,会因体力耗尽而睡去,这样强力的针剂注射后,他往往能睡个好觉,不会像平常,五更天必定痛醒一次。


罗非念着这一点,在送走了本杰明后,窝进楼下客厅的沙发里,久违的揉了揉眉心。他束手无策,以至筋疲力竭。


从第一次在河南,将奄奄一息的阿福送进医院之时,他就被医生告知,这副壳子就算救回来,也难长久了,再怎么照顾得精细周全,也至多不过几年寿数。那次罗非还可淡淡地点头,只微微惋惜。


那时阿福是个可敬的陌路人,罗非是个心硬的通透人。


他想起码要让他的最后一程走得体面些,为那些该感谢他的人做点补数,却一针一线地补着,将自己牢牢缝在了绞刑架上。


除非必要,罗非从不敢正大光明地关心罗浮生。不止因他做不出那样的关怀,还因他深知这样只会加深罗浮生的痛苦。那人已经对世界毫无留恋,身上背负着多少莫须有的误解与骂名,背负着多少他苛加与自己的仇恨与责任,还背负着一颗柔软,即使身在深渊也依旧看不得世人疾苦的,骄傲的心。


罗非不敢再往上加上哪怕一丝一毫他不堪承受的挽留,他怕把罗浮生压垮。


正如罗浮生说,不见故人,是怕互相拖累。这样残喘着的他,要怎么去承担他深爱的人们,渴望他陪伴,希望他苟活的眼神?罗非做不得那样的人,他能给罗浮生的只有尊重,尊重他想自生自灭的意愿,不自以为是地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对他横加干涉,尽力满足他的需求,哪怕也许将加速他的死亡,只要罗浮生乐意。


看起来罗非那么不近人情。可他知道罗浮生承他这份不近人情的照料。那也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
阎罗王从始至终都不该被可怜,不该被同情,那是在折辱他。


然越了解,越接近,越相处,破开那无坚不摧的表象,看到里面已被透支得弱不胜衣的罗浮生,罗非难以控制地心疼。


他不止一次在罗浮生呕血的时候颤抖,台面下指甲都要掐破掌心,可他至多只能递一杯温水给他漱口,然后打电话求助本杰明,让作为医者有正当理由的好友,替他缓一缓那份折磨他们两个人的难受。


可今天,他被突然地告知,也许没有几年了。


这病入膏肓的,混不讲理的,恩将仇报的,将自己一同拖进不舍与心痛的人,就在今冬这寥寥数月,终可遂心快意,甚至许是喜出望外地,迎来解脱了。


他不知该为那人高兴,还是为绞刑架上获知刑期的自己惋惜。


罗非撑着额角,抬头望天花板上水晶吊灯,被那烟花般绚烂的折射晃得模糊了视线。


以至于他没有发现,那个此刻该在沉睡中的人,正撑在二楼楼梯扶手上,目光复杂地望着他。



阎罗王恢复力属实惊人。或也可能是本杰明看不下去,偷偷加了注射剂的药量。总之第二天,他又能跟着罗非出去查案了,甚至还给了沙威探长一个巨大的冲击。


他再次救了罗非,且只用一只手就令在警署安置炸弹的内鬼伏了法。


那人在罗非还没叙述完推理时就沉不住气地想逃,被罗浮生卸了枪与两臂,拎着扔在空处,萎顿地上,似是为罗浮生那迥异警探作风的狠辣果决吓得再无反抗勇气,痛快交代了炸弹的解法。


事情处理妥当,沙威探长把两个人请进办公室,分别沏上了茶。


罗浮生面对和他义父年纪气质都有些神似的探长的时候,殊为罕见地敛起了那混不吝的痞气,坐姿都端正些,罗非看着那模样,竟品出几分乖巧味儿。心里思索一番,了然因由后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梗意,反而更耐不下嘴欠,啧啧称奇,收获了罗浮生大量的白眼。


沙威探长郑重地感谢了罗浮生出手相帮,免于让法租界警署颜面扫地,罗浮生谦和笑说,他是罗非的助手,罗非是警署的顾问,这些不过份内事。


如果气氛里没有刻薄顾问意味深长的揶揄笑容,应是宾主尽欢的一次和解。


临离开前,罗非忽然想起什么,提出自己有东西要买,让罗浮生先上车回家,罗浮生蹙眉看了他一会儿,说好不容易能出来,你去哪我跟着呗。沙威探长在身后帮腔说,对,刚刚抓到设下炸弹的内鬼,如果对方不甘,很可能对罗非下手,还是有人跟着好些。


罗非看向探长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起来,转头见罗浮生在一边摸鼻子,又不知为何露出些笑意。



当晚沙利文公寓热闹非凡,两名壮硕汉子抬着厚重的长毛地毯,搬进二楼罗非的房间,又将原本轻薄却精美贵重的手工地毯撤换下来准备丢出去。一同被丢出的还有一盒旧物,罗非买了一大袋厚重的羊毛袜子,将过去的薄棉袜全都丢了,连罗浮生还穿着的那双都没放过。


汪苏苏两指捏着那有半公分厚的崭新羊毛袜,嫌弃几乎写在脸上,一想到以后罗非坐在沙发上,板正的西裤与昂贵皮鞋中间会露出一截这样的东西,就止不住浑身难受。可看看同样满脸鄙夷,却迫于禁酒淫威换上厚袜子的罗浮生,又露出些恍然的微笑。


她晃晃那双袜子,“罗非呀,以后你买鞋子可都要大半码了,晓得伐?”


像罗非这样算无遗策的人,百密一疏时露出的懊恼表情实在是难得一见的,汪苏苏十分满意。


接下来的几日,罗非陆续将鞋柜的内容物换了大半,罗浮生忍着偷笑,留下两双薄靴说还可以夏天穿,他说到这儿时罗非手顿了顿,没接话,也没阻止,任由他将那两双靴子随手擦拭干净,放回了原位。



7 罗浮生·罗非



自不知什么时候起,罗浮生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罗非的手被他压在掌心里盖在身上,直至有一日他深夜忽然觉得颈侧痒,身手去抓,听到罗非一声惊呼。


两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睁了眼,好在他们睡觉从不关灯,罗浮生眯着眼打量面前的场景,罗非捂着被他抓痒的手指戳中的额头,迷茫又尴尬。


然后两个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各自转过身,背对背的躺好。


罗浮生忽然有些心酸,他历来很少去想这些细枝末节,可不知是否在罗非身边呆久了,一个细微动作也能梳理出诸多因果。


罗非是他见过最清醒,最通透,最聪明的人,虽是没有眼力见地把他从鬼门关掳了回来,可他也从没表现出过多的干涉与不必要的关心。罗浮生也曾以为这人该是心里明白的,可以坦然迎接那一天的。自那日他看见罗非送走本杰明,在楼下沙发上卸下伪装的叹息,兴许还有些泪意,他便尽力去尝试自己注意些,再添些忍耐,几日下来隐有成效,他以为罗非起码是放松了一点的。


可原来这人还是在怕,怕得清明时可掩盖好所有越界之举,半睡半醒却露了马脚,下意识来为他暖着病处。


究竟是因自己,让这本来可遗世独立,冷眼旁观的人有了软肋。


罗浮生默默地叹息。未成想这轻飘飘一叹似是压垮了什么东西,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地翻回身,将手伸回他腹上,轻车熟路地替进他常年附在那里的手。


“还行吗?”


罗浮生莫名歉意,轻轻嗯了一声,道了句晚安。


“晚安。”那人还是那么自然又毫无波澜的语气,罗浮生却知晓,那底下藏着一颗滚烫的心。


他忽而生出些勇气,这份外强中干极尽克制的挽留,轻得像雪片,没有给他分毫压力,可是这只被他拢在掌心,缓着痛楚的手,偏偏重若千钧。他还得起一世,却唯恐一世只剩旦夕。



局势终于是乱了,罗浮生身体也每况愈下,再怎么强撑也搏不过天命般。


这一日下午本杰明急冲冲到了沙利文公寓,推开罗非的房门,见罗浮生貌似睡着,眉头紧蹙,八成是爬不起来的样子,便想再轻轻离开,谁料罗浮生忽睁开了眼睛。


“出什么事了?”


“你慢点!”本杰明闻声转头,大惊失色,罗浮生已经坐起身准备下床,一条腿刚沾地就一软,整个身子失了平衡般要倒下,双手都陷在腰间,显然还是病得厉害。


罗浮生半靠着本杰明的搀扶,在床头坐稳,喘了两口粗气。“罗非怎么了?”


本杰明抿了抿嘴唇,懊恼自己冲动赶来找罗浮生,他由头还没编好,阎罗王已经不耐烦地抬眼瞪他。“说实话,罗非呢?”


本杰明叹了口气,“被公董局的汪理事扣下了,人没事儿,可是证据……”


罗浮生双手又用了几分力,身子也朝下弯了弯,“说。证据怎么了?”他知道罗非这几日早出晚归都是为了这个案子,甚至偶然夜里醒来,他还在台灯下分析案情。


“我们怀疑汪理事家的儿子奸杀了两个女学生,他的车里很可能有证据,我们今天去汪家查,罗非秦小曼都被扣在屋里喝茶,我去找车,车已经被他的朋友开走了,是道上的人,专门给人收拾脏事的。犯事的也许是理事家的公子,警署谁也不敢插手,再迟,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

“名字。”


“青帮的,外号郑一半,听说过他手的事儿,利润都要让一半给他,汪家应该花了大价钱,不好追。你告诉我去找谁……”


罗浮生嗤笑一声,“我亲自去。我有我的道儿,你不行。”说着要起身下床,动了一下又无以为继地跌回床头,有些无奈地抬头看本杰明,“带针了吗?”


本杰明摊摊手,他是去汪家取证临时跑来,怎么会带着针剂?


罗浮生抬手指指柜子,“止疼片。”


本杰明赶紧去柜子里取了药瓶,对着罗浮生伸出的手掌倒上一把药片,还未及把多余的收回来,罗浮生看了一眼,直接抬手就往嘴里送,看得本杰明心惊肉跳,“你……真行吗?”


罗浮生挑眉,“你还有别的选?”


刚服了药起码要几十分钟才能有效果,罗浮生却等不了,撑着床头柜就要起身,本杰明战战兢兢地把他架在肩上,扶上了车,又很自觉地当起司机。




罗非从汪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,抬头看看天空叹了口气,汪理事软硬兼施的挽留,已经很明显是要拖住他,现而今肯放他离开,想必对证据湮灭十拿九稳了。本杰明估计会无功而返,这个案子还要重新想别的切入口。


他还没上车,迎面就见到警署的几辆车接踵而至,愣了愣。


叶常青人模狗样地下来,手里还拎着一张崭新平整的逮捕令。


罗非与秦小曼对视一眼,皆摸不着头脑。难道本杰明拿到关键证据可以指控汪公子了?


叶常青见他,摆摆手算打过招呼,错身而过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,“赶紧去警署接那位吧,今天真是多亏了他。”


罗非瞳孔一缩,顾不得别人抢先拉门上了驾驶位,只给秦小曼甩下一句“你跟着带人录口供,晚上回公寓说。”就自顾自先行离去了。


那人五更天才重重犯了次病,怎么可能下午去帮他取证?罗非默默咬着嘴唇,将车开的飞快。他少有自己开车,但车技其实是不错的,轿车穿街过巷,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警署门前,罗非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。


似乎整个警署都知道他会来,又为何来,刚进大门就有人对着他朝会客室指了指。罗非虽心急如焚,可也暗暗诧异,怎么今日警署里的人这么少,座位空了一大半。


他推开会议室的门,罗浮生安静窝在沙发里,像是睡的挺沉,本杰明坐在一边看书,桌上是法医工作常用的医药箱,罗非心里一颤,往常深夜求救的时候,本杰明就是拎着这么个箱子来的。


“嘘……”本杰明指指罗浮生,又指指门外,起身,示意罗非出去说。


“他怎么样?”罗非一出门就忍不住开口。


本杰明赶紧先忙不迭道歉,“这次怪我没考虑周全,只想着好不容易抓到的线不能就这么断了,去找了他,下午出来的时候就是嚼了一把止疼片硬挺着,刚打上止痛,才睡着,让他在这睡会儿吧。”


罗非狠狠闭了闭眼,深呼吸,“他什么情况你最清楚,你还真不怕他死在外面?”


本杰明委屈辩白,“我哪敢请他出来,我只是想去问一下或许他知道我去找谁能把车拿回来,谁知道他一听是你的事,比我还急,下车话都不说一句见人就动手,拦都拦不住,好在动静闹大,附近有巡警来得快,人没受伤,也没再内出血,要不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了。”


罗非深深朝屋里望了一眼,垂头揉了揉眉心。“证据呢?”


“我们去时候虽然晚了,但是车还没整体被销毁,后备箱处理干净了,但车后座上缝隙里还是有残留血迹,最重要的是里头这位戳穿了那个郑一半的底,又闹得很大,带回来二十多相关人等,这不已经都带去审……”


罗非猛的抬头盯本杰明,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他这样的身子你让他去跟二十多人火并?”


门忽然从里打开了,罗浮生倚着门框,惨白的一张脸却勾着点坏笑,“怎么?你担心我?”


罗非转过头恶狠狠盯着他,压着火气,“睡醒了?能走了?回家!”


罗浮生悄悄跟本杰明眨眨眼,无奈地一撇嘴,跟上罗非。


“哎你扶着点他!”本杰明眼看罗浮生刚走一步差点直接栽倒,眼疾手快搀了一把。


罗非牙齿咬得脸部肌肉都是僵硬的,转过头一言不发的把罗浮生手臂架到自己肩上,冷着张脸往外走。


“你这是又想吃生煎了吧?”


罗浮生侧着头笑,似乎还是止痛镇定类药物的效果作祟,心情格外明朗的样子,一边被架着走一边还哼哼小曲儿。“想吃小馄饨,还有高粱酒。”


罗非沉着脸不再说话。


“姓汪的有没有难为你?”罗浮生似乎终于发现了罗非的低气压,上车前忽而偏过头,发丝擦过罗非的额角。


罗非咬牙切齿,把人重重推进后座。“只有你能难为死我。”


罗浮生捂着肚子倒在后座上躺下,笑得吭哧吭哧。“对!谁也不能难为我们罗顾问。”


顿了顿又补上一句,“除非我死了。”


罗非开着车,险些一个急刹,从后视镜瞪了他一眼,终也没言语。



8 本杰明



汪家的案子很是顺利的结了,连带着与郑一半进行私下交易的汪理事一起被拖下了马。随之是罗顾问又几天没有出现在警署,本杰明心里也忐忑,怕罗浮生那日一战再严重了,可罗非也一直没给他打电话,导致他连着几夜不能安枕。


好在几天后罗非不想来也得出现了。法维希政府的意图已经传达过来,法租界要变天了。


本杰明眼看着罗非头天失魂落魄地离开,转天又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回来,凑过去问候了一番。


罗非眼睛里有着与以往不同的光和笑意,说他要离开上海了。与罗浮生一起。


本杰明忧心忡忡,早先身在解放区的前任助手送回阿福的资料,罗非看时从未避着他,在调查阎罗王之前,本杰明就已经清楚知道阿福的诉求,和他存在的意义。


他有些不忍,小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,眼看着罗非眼睛里的光又渐渐黯然下去。


这两个人,可怎么是好。


本杰明并没有担心太久,因着第二日罗非就问了他,该送罗浮生去哪个医院,才最有希望治好他。


本杰明震惊,罗浮生的状况他不是没想过送医,只是这伤拖了这么多年,若以西医手段治疗必然要手术,术后也未见得能延长多久的生命,且他的状况,很可能再经不起手术了。最重要的是,那人何曾有过丝毫求生意志?


罗非却不管他许多,只让他说上海最有权威的专家都在哪,有没有门路。


本杰明呐呐吐了个名字,罗非迅速的挂了电话。


没几天罗非就来跟本杰明汇报成果,那位文森特医生已经给罗浮生开了药,有一种新研制的药正好对症,手术一时半会是考虑不起的,起码先把身子将养将养再说。现在时局还紧,若是想去根儿,说不得就要想办法出国了。


本杰明刚要为两人高兴,却发现罗非的表情并不是这个好消息该带来的轻松。


“有什么需要?”


罗非拿出一叠照片,递给本杰明。“帮我留意,这些东西的买家。”


本杰明接过就是一惊,“你疯了?这怀表是你父亲留下的,还有这幅画……”


罗非淡淡笑着,“什么死物能贵重过人命?”


本杰明动容,“我还有些积蓄,你缺钱先拿去,这些东西你们不方便带的话,我给你保管。”


“不用,这些都杯水车薪呢,得努力赚钱了啊。”他好似有些释然又惋惜,话锋一转,“认不认识上海的集邮爱好者?”


“邮票?”本杰明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脸颊,跟不上罗非的思维。


“对,只要清政府发行的邮票,所有都要。”


本杰明默默点头,“好,我帮你去查。可是你要邮票做什么?”


罗非眼神落在手里的咖啡上,嘴角噙着笑,“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



几个月内本杰明忙得脚不沾地,最终还是帮罗非的收藏一一找到了买家,只因他说的那句“所有都要。”竟真是“所有。”


春节那日,他帮着罗非把那箱颇具分量的大清龙票提去沙利文公寓,进了房间几乎惊掉下巴。


罗浮生好整以暇的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,气色竟与前些日子天差地别,眼圈不再凹陷,脸上都有些血色了。最重要的是他双手持着报纸,本杰明从认识罗浮生,就没再见过他手离开过怀里,即便是单枪匹马去铲那郑一半的地盘,一打二十几人时也是揣着一只手,不知情者看来活像个残废。


“回来了?”罗浮生抬眼望罗非。


“嗯,饿死了,有吃的没有,一会儿本杰明留下一起吃年夜饭,先找点东西我们垫垫。”罗非应着,摘了围巾挂起来。


本杰明眼睛眨了眨,看看罗非又看看罗浮生,那人收了报纸从桌下拿出一个保温桶,又起身去拿了两副碗和汤匙。


“苏苏送上来的甜汤,凑合吃一口,我出去拎几个菜回来,喝点么?”最后一个问题是看着本杰明问的,眼神期待,跃跃欲试。


罗非狠狠横了他一眼,抢话,“没人喝,你省省吧。”


罗浮生讪笑,取了外套就要下楼。


“哎,围巾带好,扣子系好!”罗非在他身后吼了一句,本杰明震得够呛,揉了揉耳朵。罗浮生背着身摆了摆手,将房门带上了。


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?还有我为什么觉得你们俩怪怪的?他这身体……”本杰明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,罗非不耐烦地皱了眉,瘫进罗浮生刚刚坐的沙发里。


“他用着激素,疗效很不错,不过手术还是要去国外做,我们过几天就离开,先去解放区看孩子,然后……”


罗非目光定在那只放着邮票的皮箱上,又像是穿过它们望了很远很远。“这一去估计就不回来了。”


“这些邮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?值得你倾家荡产?”


罗非神神秘秘的微笑,“是未来。”



那个年夜上海的烟花很美, 罗浮生终于还是带了瓶红酒回来,只可惜罗非一滴都不让他沾,与本杰明一人一半地喝了干净。


直至1943年深秋,两人已经离沪许久,本杰明才从报纸上明白了那些邮票的用途。


头版放着一张大大的照片,用浓墨印着黑体粗字,“第一夫人赠邮罗斯福”。


他垂眼不知该作何表情,为了罗浮生,罗非真是什么坚持都可以看轻,什么厌恶也都肯忍。又忽而想到什么般摇头苦笑,好在那人对他也如是,真是该着般配的一对。



9 跛腿强



说起唐人街而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,当属一对罗姓华人兄弟,黄种人又是生面孔,衣服也常混着穿,好在一个面白如玉,一个蓄着点英国绅士气的胡须,勉强能分清楚。


那个比红灯区站街洋妞还白的家伙,看着细皮嫩肉,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,初来乍到因为生得好看,又身子瘦弱颇具欺骗性,街上广东帮某个堂主似乎起了什么肮脏想法,也不知是怎么动的手,总之第二天那堂主就被赤条条挂在了自家饭馆招牌上,沦为一时笑柄。


蓄胡子的家伙是个侦探,看着斯文优雅,其实心眼活的很,三言两语道破潮州帮老大的情妇给他戴绿帽,成了潮州帮座上宾,接下来又一连查出三个被收买的内鬼,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位从此要在潮州帮立足了,却不知怎么谈的,悄悄拿了笔小钱便走了,用那笔钱在街尾开了家侦探社。


实在是天助我也,你们这是咎由自取。


跛腿强在阴影里啐了口痰,悄悄观察着那个小门脸。


那个广东帮的倒霉堂主许下上好条件,要他去出口气当作拜码头的见礼,那个小胡子要见尸首,小白脸要绑回去泄愤,至于怎么泄,啧啧啧,跛腿强见那人窝在玻璃门后的沙发上晒太阳,翘着的长腿一摇一摇,手里转着把甩刀,反的光亮一晃一晃映在白皙皮肤,说不出的诱人。


那小胡子每日怎么泄,就怎么泄呗。



不过一把小甩刀而已,敢在唐人街上出来混的,几个能没有枪?跛腿强选了个漆黑夜晚,说是漆黑,不过是渲染气氛罢了,整条街灯火通明,附近还三三两两坐着广东帮出来吃宵夜的壮汉,偶尔瞥来几眼,跛腿强知道那是堂口的人,在盯着他干活儿。


想上位加入堂口,他必须好好把握今晚良机。


他手一挥,跟着他偷渡来的苦兄弟们攥紧手里的枪,迅速跟着他上前,破掉了侦探所的门。


屋里点着盏台灯,那个小白脸淡定的坐在正对门的椅子里,抬眼望来,那双好看的笑眼满是冰冷,不知为何跛腿强微微打了个激灵,似能从那对招子里看见尸山血海。


“上门是客,不过今日打烊了,我们出去说。”小白脸还把玩着一把小甩刀,就是白天那把。


“浮生,有事?”小胡子穿着睡衣,擦着发丝从里间儿掀帘子出来,见这场面愣了愣,却也分毫不见紧张,甚至还微微笑着。


小白脸侧过头,眼神似乎染上柔和,瞥了他一眼,“我招待一下,马上回来,”


这般轻视,饶是被这两人气势震住的跛腿强也难忍受,梗着脖子阴狠狠道,“马上回来恐怕难了,两位还是乖乖跟我们走一趟罢。”


小白脸转过头,微笑着舔了舔后槽牙,“是吗?”


小胡子继续擦着头发,还打了个哈欠,“留神你那刀口,还没全长好呢。”说罢竟然就若无其事地转身回里间了。


“哎你先别睡啊,等我一会儿。”


跛腿强再忍不了这旁若无人的对话,抢先冲上一步准备先发制人,他没用枪自然是惦记着这个小白脸堂主要活的,也许堂主用完还能再轮到他享用一番。


他很快便如愿享用到了。一脚。


跛腿强视线里许多东西飞速后退,停下来时他人已躺在马路上。


第一声枪响很快起了,他知道自己这帮穷兄弟恐怕下了死手,啧,可惜了那小白脸,离近看可真是好看得很。


他很快发觉了哪里不对,这些唉哟声也太此起彼伏了一些,抬眼看去,那些个弟兄已经倒成了一片,小白脸笑眯眯地将几把枪套在手指上转着,正噙着微笑一步步朝他走过来。


“哟呵,看来你们连开胃的都算不上。”他站在跛腿强的边儿上,语气还隐隐兴奋。


跛腿强艰难支起头,这才发现门口满满当当吃宵夜的壮汉,全都站起身来,目光不善,这边小白脸饶有兴致,丝毫惧意不显。


“浮生,还没完?”小胡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,竟一路在地上哀嚎的兄弟们身上踢了踢,腾出一条道儿走上剑拔弩张的街头。


“进去等着,听爷给你唱一段儿。”小白脸手一扬,那几把被他缴来的盒子枪划出一道抛物线,直直被小胡子拿睡衣一兜,接了满怀。


然后跛腿强似乎就看不清东西了,身边像刮过一阵风,伴着一道浑厚有力的唱腔。这戏他离家前也爱听,是出好戏,大回朝。


还没唱几句,枪声就密集的响起,不过那皮衣亮色在人群中忽闪忽现,一路过去风吹麦浪般,那些大汉许多都是被卸了关节,和他的穷兄弟一样待遇,倒在地上哀嚎。


“吵死了!又唱!”


明明枪声早早盖过了戏声,那小胡子却像不胜其扰,探出门来有些怒意难平地吼了一嗓子,然后举枪便射,专打下盘。麦子倒得更快了。


小白脸忽收起那满面浑不在乎的笑,沉了面色抿上嘴唇,下手也不再有分寸,连着几个大汉的手被他逆着关节折断,眼看治好也得是残废。枪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,惨嚎声更洪亮了。


也就半刻,街上只剩横七竖八全都是躺着哀嚎的人,和子弹被脱膛的、弹夹被拆的,或有连膛线都被拉脱了的枪。


“回去告诉你们堂主,再让我见着你们的人,别怪我不念及同胞之谊,见一个杀一个。”


小白脸扔下一句冷森森的话,板着脸把小胡子拽回侦探所了,顺手还锁上了门。


跛腿强望着一地狼藉欲哭无泪,这哪是他想象中会点花架子的美人儿,这托妈简直就是活阎王,他有点想家了,便是回不去也不想在这片混了。



10 罗浮生·罗非



“哎哎哎你干什么!”罗非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,却没抬头,似乎有些心虚。


罗浮生罕见阴沉着脸,“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。”


罗非偷眼望他,知道他生气什么,又指的什么。“下次不了,这不是你刚做完手术么……”


“你还准备有下次?”罗浮生逼近一步,不管自己浑身沾的血会不会蹭脏罗非睡衣,把人压在床上,四目相对地死死盯着。


“浮生,你听我……”罗非刚张嘴,唇瓣就被咬住了。罗浮生垂着眼皮,恨恨撕咬着他的嘴唇,睫毛轻颤。那手指穿过睡衣的下摆,掐在罗非腰上。


以前就算他身子再不好,罗非也向来不会出来分他的心,罗浮生每每打架时唱戏,唱的什么自来分毫不重要,罗非也知道的。


罗浮生不过是在借着那戏的动静告诉他,人没断气,活着呢,别冒头,老老实实躲好。


罗非一向是懂的,也很配合。


罗浮生终于松开罗非被咬得红肿的唇,却依然鼻尖抵着鼻尖,“长本事了,怕我不行?”


罗非明知他提的不是床上事,可此刻恐怕答什么都要在床上被纠正了。索性眼一眯,装傻道,“要不你来试试我行不行……唔……”


春宵一刻总是宝贵的,不过罗非很快就笑不出来了,他发现罗浮生腹上缠的纱布有点微微渗血。


“停!”他大喊,可声音出来也只剩蚊鸣。


罗浮生眼神冰冷,毫不在意他怎么叫,依旧身体力行地耕耘着,将罗非挣扎推他的手摁回床褥里,直至一切结束。


两个人迷离地倒在床上缓了许久。


“你不能越界罗非。”罗浮生箍着罗非,不让他下床去拿换的药与纱布。“保护你是我的事,我说了没有人可以难为你,除非我死了。”


“以前是以前了。”罗非侧头,挣不开这怀抱,只好用手轻轻压在那片渗血的纱布上,好在不严重,看罗浮生的状态,应该只是外部的伤口微崩开了些。


“你得端正你的态度罗助理,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,你说以后为我活,我又何尝不是?”


罗浮生把脸埋进罗非刚洗的带着香气的发丝里,深深吞吐一口,没有出声。


良久后才释怀般低低笑了。“你总有理。”


罗非知道这关总算是过了,语气忽然带上点挑衅和勾引。“你不会真不行了吧?赶紧松开我,给你换完药继续。”


“不行了,打累了。”罗浮生忽然软绵绵看了罗非一眼,罗非愣了愣,从未见过阎罗王示弱,只觉后背一阵恶寒。


罗非的直觉果然没错,罗浮生嘴上虽说着示弱的话,铁钳一般的双手却在他腰上一托,天旋地转后,罗非已经跨坐在罗浮生腿上。


那薄唇抿出坏笑的弧度,还在假模假式地撒娇,“大侦探,我肚子疼,你也好歹花点力气吧。”




11 汪苏苏



沙利文公寓今日收到了一个海外的包裹,汪苏苏战战兢兢拆开,生怕是罗非寄回来的坏消息。


可拆开以后,里面只有一个缠得严严实实的黑胶唱片,和一张字条。


“你那张牡丹亭不全,这是完整的,以后别瞎哭了。——罗浮生。”







————fin———





加史实是为了让大家觉得,他们就是这样的结局,愿意相信尽可相信,生非在我笔下永远不会be。


其实1942的焦距刚刚好,太近距离观察反而没有那么朦胧的美,不过是些琐事,展现一下那年月里两个人相处的细节罢了hhhh


依照我一贯的话痨和对生非格外的偏爱,我也不敢真的说就完结了,指不定逢年过节又会掉点什么呢(谁知道呢兴许是唐人街探案emmmm


总之发挥不如1942淋漓痛快,但打戏写的还挺爽的,粗茶淡饭,蒙大家不弃看到这里,感恩。(鞠躬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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